谁知道公安局长鲁达却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反对:“孔费原好歹也是一个区委书记呀,如果不请示省委,不履行一下正式手续,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人给逮起来,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邱向阳的眉头跳了一下。
不过,在这种场合,邱向阳其实用不着艹心,只见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检察长已经开口了:“我觉得,这一点完全不需要担心。刚才邱书记不是已经说过了,纪检上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吗?一个堂堂的县处级干部,不说别的,仅仅有这样一个问题,就完全可以采取行动的。而且邱书记还说了,苟天书记不是正在请示省委吗?”
“既然苟天书记正在请示省委,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等有了请示结果再定?我不是说孔费原就没有问题,也不是不同意市委的决定,而是觉得,我们做领导的,对于每一个干部,都要采取十分负责的态度,而且要搞就一定要搞准,不要弄下什么后遗症……”
说到这里,鲁达突然提高嗓音,满屋子都是他嗡嗡的声音:“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但是我个人认为,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在我们市区机关,而是在基层。由于王霞的案子久拖不决,雷东原逮起来又放了,现在金山的形势非常混乱,几十个矿已经全部停了下来。那里,还有数万的矿工领不到工资,想在不能在,想走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上午来的那伙人还可能继续挑动闹事,如果我们不在这方面采取措施,极有可能酿成大的事端,最终受害的可就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啊!”
“哼,这谁不知道!”邱向阳生气地站起来,边说边踱步。鲁达的意思他清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不能让鲁达这样抢风头了。他立刻作总结说:“好啦,看来这样办吧。第一,矿山整顿和保护民工利益的事情由政斧负责,就按苟天市长说的,继续抓紧组织实施;第二,检察院和公安那儿,要继续抓紧案件侦破,特别是检察院,你们不是有雨杉这样的审讯专家吗,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突破王霞这一关,力争从她嘴里问出这些年白峪沟矿死难矿工的真相来,这样就可以对那个姓白的下手了;第三,也就是曹嘛……你们先去通知,让来我办公室,鲁局长也留下,咱们三个再单独谈一谈吧……”
说到这里,邱向阳便立刻打住,起身走回了办公室里间。
众人都表情凝重地陆续散去了,鲁达心里焦急,又没有办法,只好在电话里紧张地安排部署着。
邱向阳把那几份材料收好,从文件柜里取出象棋,慢慢地在办公桌上摆开了阵势。然后,招招手让鲁达过来。
对于下棋,鲁达实在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不情愿地坐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起来。
一盘棋没下完,秘书领着孔费原进来。
孔费原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一进门先热情地和两位领导握手,又哈哈大笑着给他们讲起了大会上的许多奇闻逸事来。
邱向阳也面不改色,招呼秘书倒水沏茶,一直忙乱了好半天,又把秘书拉到外面,悄悄嘱咐一番,然后才返回里屋,大笑着和孔费原下起棋来。
天渐渐黑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快一下午了。在三个人连续不断的吞云吐雾和海阔天空中,邱向阳这间本不算大的办公室,早已经变得烟雾缭绕,远远看去就像是失了火一般。地上和烟灰缸、桌子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烟头,就像是数不清的屑小的尸体……棋一盘接一盘地下,在一旁观战的鲁达却如坐针毡,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心思怎么也集中不下来。
后来,秘书打电话过来,说是有几千民工又来到市委礼堂,把人大会场给包围起来了。“好的,我马上就到!”他脸色一沉,向邱向阳打个招呼,就迅速离开了这里。
鲁达一走,邱向阳的兴致更高了。可以看出,孔费原虽然也显得镇定自若,不仅有说有笑,而且还不时搞个赖棋的小动作什么的,他的棋却愈下愈没有章法,到了后来几乎只是在机械地挪着步子,有几次甚至连红棋黑棋都分不清楚。
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把棋盘一推说:“邱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正是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郑重其事把我从大会上叫下来,总不会就是为了下下棋吧。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好不好,再这样耗下去,我可真有点儿陪不起了。”
邱向阳却很有耐心,又一个一个把他给弄乱了的棋局重新摆整齐,一边嘿嘿地笑着:“下棋下棋,今儿我还真就是叫你来下棋的。其他的事都别管,什么争分夺秒,什么关键时刻,那都是瞎扯淡。对啦,刚才这一局你可是输定了,你是不是又准备耍赖呀?”
“柳书记您……嗨,这是做什么嘛,要不我先走一会儿?您知道,我还真有急事的,好歹也是一个代表团的团长,这一下午也不知道讨论得怎么样了,我得回去看看。”
说着话,孔费原已经站起来。然而,还不等他转过身去,邱向阳已一把拉住他,又强行给按到了椅子上。邱向阳也有点吃惊,自己刚才居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大的力气,孔费原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只这么一下,孔费原的脸色就顿时难看起来,说话也有点儿嗫嚅了,两只眼睛似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乞求意味看着他:
“那那……让我打个电话好不好?”
但是,他刚刚掏出手机,还没有来得及拨号,邱向阳就一把将手机夺过去,又郑重地关了电源。
室内的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哧呼哧直喘气,却谁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那是一种极其少见的复杂眼神。邱向阳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种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神呵。有焦躁,有忧虑,有乞求,有悲怆,有愤怒,也有深深的绝望……甚至还有一点点令人恐怖的歇斯底里式的血腥……邱向阳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紧,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椅子。在和平环境里时间久了,特别是整天处在见面笑哈哈的政治旋涡中,对于这种散发着血腥味的感觉已经十分陌生了,突然之间的这一亲密接触,使邱向阳竟然想起了小时候村里那个放羊汉和群狼搏斗的著名故事,甚至想到了原始时代那种血淋淋的纯自然关系……昔曰一向轻松愉快的办公室开始变得死气沉沉,这种状况他实在有点无法忍耐了,只好独自一个站起来,在烟雾缭绕的小屋里踱着步子。
突然,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在周雨杉等人的努力下,早在上午王霞就开口了!这个笨女人哪,要不不开口,一开口简直吓死人。
为了慎重起见,公安部门又按照她的口供,进行了一整天的初步核实,所以直到现在才正式向领导报告……好啊,这消息来的正是时候。邱向阳故意当着孔费原的面大声说着,孔费原的脸色当下就灰白了……他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嘿嘿地笑一笑,尽可能做出一个平静如常的样子:
“老弟,你见过南方人吃猴脑的过程吗?”
“没……没有。”
“这过程我可是见过的。一般在饭店的门口有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三四个猴子,那些东西别看不是人,却很通人姓的,大概早早就知道它们的厄运了。等到厨师来捉的时候,几个猴子你推我我推你,总是最瘦弱的一个最先给推了出来。而且这个出来的猴子也特有意思,一开始是打躬作揖,紧接着是暴跳如雷,最后大概终于绝望了,才可怜巴巴地流下泪来……”
孔费原呆呆地坐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时我其实只是一个看客,并不是点那道菜的,但是那个猴子哪知道这个,对我也一直是怒目而视的,那个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不寒而栗啊……”
孔费原低下头来,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
邱向阳正不想再和他磨牙了,瞥他一眼,赶紧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对秘书说:“看着他不要动。通知上午开会的那些人,赶紧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