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栊翠庵里诸人被逐,小尼姑们有的去馒头庵里做活,有的还俗等着父母来领,只有妙玉不同旁人,她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听说贾家有这等主意就自请出门去了。因着她本是官家小姐出身,又有贴身服侍的婆子,在京城里也有些人脉,旁的就不消操心,邢夫人只打发人给了二十两银子做盘缠就是了。宝玉在旧府里头得知园子里头开销得干净,别的都不顾及,只得知妙玉被扫地出门,心中极为不舍,想起每回去吃茶,妙玉都拿了自己常用的绿玉斗与他,情谊深厚,于是早叫焙茗抽空子去打探消息,后来听说她去了小转儿胡同里邢家暂居,知道妙玉是与岫烟有半师之谊,如此权且收留也是情理之中,便终于放下心来。只是一时又犯了些痴意,想妙玉姿容美貌,若得她同岫烟一起侍奉左右,娇妻美妾岂不快哉!
而王夫人见着旁人的儿子都这样轰轰烈烈,母凭子贵,无限荣光。眼瞧宝玉依旧混沌不知事,心中不由焦虑万分。幸好王子腾心中尚有一丝兄妹之念,一日来信说通了门路能托着人给外甥捐个六品前途,虽不是多么显耀的官职,但好歹也脱了白身,比着平常读书举士的还要体面些的。王夫人当下大喜过望,咬咬牙拿了五万两银子,交给稳妥人捎给王子腾去,只说先让他用着打点关系,等回京叙职之时再另说其他。因着宝玉的前途定了,王夫人难免又品择起与邢家的婚事来,早前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现今儿子身上捐了功名,再瞧邢蚰烟,草芥一般,哪里做的了官太太,只怕寒薄了门面。只是走了规程,大小定都已经过了,王夫人念及贾母之威也不敢轻举妄动,想着这样娶进门来也罢,到时候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但凡一个不好就休出门去,到时候再请了王子腾多挪些银子给儿子更进一步,何愁找不到金玉良缘。如此这般想着,王夫人终于安心下来。
那边儿薛宝钗入了冯府之后,因着她一向端庄知礼,又随分守时,即便同着先头冯大奶奶比也毫不逊色。冯家上下老小都极喜欢,冯紫英是经过人事的,见了媳妇这般蕙质兰心又行事妥帖,自然也是奉在手心。宝钗由此在冯府里如鱼得水,成亲未满三个月又诊出喜脉来,先头冯大奶奶过门多年无子,早就是冯太太一块心病,如今宝钗有喜,冯太太已是意外之喜,原先心里还有些嫌弃宝钗出身商户,现今一切皆烟消云散,处处令人将上等份儿的食材补品流水一样往大奶奶那里搬送,府中众人见风使舵,更是尊敬百倍。薛姨妈去瞧了女儿两趟,见着冯家优待至此,心中只感慨苦尽甘来,十分喜悦。端午节刚过,薛家好事连连,先办了宝琴与梅翰林家的亲事,刚回门过后,香菱又诞下一女,生的十分玲珑动人,薛姨妈抱在怀里细细瞧着竟与宝钗小时候极像,当下就喜欢得不得了。薛蟠现今儿女双全,事事如意,生意上亦有了薛蝌相帮,更把家事扩大了好几倍去。尤潇潇得知喜讯,亲自拿了贺礼过来瞧,尤二姐正打发婆子好好服侍香菱,听见大姐姐来了,忙迎出来笑道:“这府里一桩喜事接着一桩,我倒是忙不过来了。”尤潇潇知意,笑道:“是了,我前儿打发人去冯家瞧你们姑奶奶,回来都与我说,冯姑爷待着姑奶奶极好,你婆婆只放心就是了。”姑奶奶体面,也是自家得力。尤二姐点了点头,迎她先去了香菱屋子,尤潇潇四处打量,瞧着装饰格局与二姐屋子本无二异,一应俱全,再见香菱躺在榻上,身旁包着一个小娃娃,先坐下来把金锁与镯子递给香菱的丫头小篆拿着,然后方笑道:“恭喜姨娘了!”香菱微笑谢过,要起身说话,尤潇潇忙按住她叫好生养着,又赞了几句姐儿俊俏可爱的话,这才出来往尤二姐屋子去了。
尤二姐吩咐丫头们上茶,诸人知意,连忙退出去。尤潇潇坐下来笑道:“我瞧着现今你也历练出来了,比着在家的时候能干多了。”尤二姐想着那时之事,不由摇了摇头,然后才说道:“若不是姐姐指点,我岂能到这一步来。”说毕,又道:“只是如今三丫头的事……”尤潇潇挑眉道:“怎么,薛二爷是要悔婚?”尤二姐连忙摇头道:“这是没有的事,只是那柳湘莲又回来了,这桩事迟早要说破,我怕……”尤潇潇听了,也知道尤二姐所忧何事,想了想道:“这话叫着你女婿同着薛蝌去说,然后听听他的意思。”然后又道:“说起来柳二爷的姑妈不是早给他定亲了么?如何到如今还是孑然一身的回来?眼见岁数都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尤二姐叹道:“谁不知道那是他寻出来的托辞,只有大爷肯信他的罢了。现今他回府来,下人的嘴也禁不住,我只是怕他再往二爷耳边说些什么去。”尤潇潇摇头道:“他好歹原先也是大家子出身,这等下作事做不出来的,且别担心。你嘱咐了你女婿,只说当时想把三姐牵给柳湘莲,可惜他姑妈给订了亲,所以此事没成就罢了。”尤二姐连忙点了点头。尤潇潇又问了几句宝琴出嫁的事,尤二姐笑道:“那是薛二老爷早先给二姑娘定的亲,梅家倒也客客气气的,我瞧着姑爷虽是单薄些,但清秀得很,也不辜负二姑娘了。”尤潇潇听了,说道:“这往后都是一门亲戚,你们家虽说不如他们家清贵,但是走动起来也不必要妄自菲薄,再说大姑奶奶现今又是冯家的掌事奶奶,你出去应酬那些个闲言碎语全不必放在心上。”尤二姐连忙应是。
薛蟠夜间归府,瞧着女儿乖巧,也十分欢喜,又见尤二姐贤惠,便拉着做一番事体。二姐在榻间便把白日里与尤潇潇商议的话说了,薛蟠心里却是不在意,说道:“柳二弟跟着三妹妹没缘分就罢了,既然如今母亲做主,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翻弄什么去。”尤二姐笑道:“虽是没明着说亲,但府里上上下下也都知道的,柳二爷这又回来了,赶巧遇上结亲的事,到时候让着兄弟从旁人嘴里知道倒不好。”薛蟠擎不住爱妻软语,于是答应了。第二日跟着柳湘莲一同出去吃酒,又把此事拿出来抱怨道:“我虽是个粗人,也懂得结亲看缘分,你同着我姨妹子没缘分就罢了,这些个事还要说些什么意思。”柳湘莲原是见了薛蝌过来助薛蟠,自己到底是异姓外人,况且又不喜商贾之事,便推托出去逛游了半年,如今回来瞧瞧他罢了,谁料到又说起尤三姐之事,心中不由一动。薛蟠便把薛蝌跟着尤三姐定亲的事说了一遍,柳湘莲愣了半日,薛蟠却是个没眼色的,只笑道:“说起三妹妹来,谁不知道是个贤惠守家的,现今掌着珍大嫂子外头四五间绣坊,手里头有十分的银子!我本要兄弟搬进府里来住,倒是那头说要给丈母娘养老,把尤府的宅子卖出去,又在我们府里前头巷子里另买了一个好齐整的三进小院儿,接了老娘过活,说成亲时候好用,倒是我们去占了他们家便宜!”因又笑道:“你姑妈给你定的姑娘到底是哪一家的,这一来二去的也该论起婚事了,倒没得耽误人家去。”柳湘莲不语,薛蟠见状知趣,也就不提。夜里吃了酒回来,薛蟠去了兄弟屋子,薛蝌正在灯下读书,见了他这般,忙招呼小童倒酽茶过来与他吃,薛蟠坐下来笑道:“你跟着三妹妹的日子近了,听你嫂子说那头的屋子也收拾好了,我过来与你说句闲话。”薛蝌这一回送了宝琴进京成亲,一腔子心事都了了。薛家虽富贵,但生意向来都是在大房手里掐着,二老爷又是四海为家的漂泊仙性,二房自来身无长物。如今薛姨妈做主定了尤三姐这门亲事,瞧着家事丰富,姑娘也懂得治家之道,薛蝌心里是极满意的,听见薛蟠说起亲事,便忙道:“哥哥有事吩咐就是。”薛蟠说道:“我认的一个异姓兄弟你也见过的,叫做柳湘莲,他这些日子回来了,少不得喝你跟三妹妹的喜酒。只是有一桩事得跟你先说下来,原先我瞧着三妹妹好,你还没来的时候,我给他也说过亲,不凑巧儿柳家兄弟的姑妈又给订了亲,所以三妹妹跟着他没成,你嫂子嘱咐我把这话也跟你说明白,到时候风言风语听起来倒不清白。”薛蝌听了,知道是怕自己嫌弃的意思,忙道:“我知道了。”薛蟠点了点头,也未作多想,只拍拍他的肩膀就回房里去了。薛蝌见他走了,自己愣了半日,隐约觉得尤三姐同着柳湘莲之事没有堂兄说的这般简单,有心打听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只放在心底不提。
且说尤潇潇这日接了贾芸亲自送来的乔迁新居帖子,笑道:“初六日正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我是必去的。”因着贾芸得力,自打银蝶兄弟辞了掌柜活计之后,尤潇潇索性便将两栋酒楼都放给贾芸照管。他一是肯动脑筋二是肯吃苦,只一年里又翻了几倍利息的银子。到了年终尤潇潇多封了四百两银子与他做酬劳,这转过年儿来就听说贾芸出手买了新院子,细细收拾了几个月,现今正要搬进去。尤潇潇又问贾芸之母可好云云,贾芸一一答了,又坐了会儿方走。等到了初六那日,尤潇潇一早打点好厚礼,带着欢颜往贾芸新宅里去了。
到了金鱼胡同口,才瞧见这新置的屋子竟是与银蝶家做了邻居,虽说是乔迁之日,但下了轿子却是看见屋内布置得整整齐齐,想来也是搬来几日了。卜氏听见车轿响,早迎上来笑道:“没料到婶子竟是这样早就来了。”尤潇潇下了车笑道:“今儿客多?”卜氏挽着她的手一面往屋子里走,一面微笑道:“除了你来哪里还有什么客?咱们又不是名牌上的人家,搬个家暖暖锅就是了,哪里还要正经开席不成?”然后又笑道:“今儿除了你,还有隔壁的小杨掌柜与他姐姐过来,说起来都是故人,也是常来常往的,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族里的事你是尽知的,那些个亲戚不走动也就罢了。至于我这边,若是我娘家妹子还在京也叫来热闹一番罢了,剩下的那个哥哥交不得,我便没有理他。”尤潇潇听她说了半日,也是知道她带着儿子原先过日子艰难,贾家族里向来都是一双富贵眼的,困难时没有几个肯相帮的,如今发达了她们娘母子也不愿意招揽。于是连忙掠过话笑道:“我瞧着这院子实在是好得很,又宽敞又亮堂,外头布置得也雅致。”卜氏听了,脸上挂满笑意:“你不知道,这都是银蝶姑娘帮着我一起拾掇起来的,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有眼界的,只看栽的这棵西府海棠就知道不俗了。”尤潇潇笑道:“这是拐了弯儿夸我的话,我可全收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