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更是一片沉默,直待汤煮三沸,分花点茶已毕,澄观手持茶盏,凝视着对面的清艳腊梅道:“施主晋州所为,力图振作,究其终极,不过是相再现治世乾坤,还万民一个清平世界;而我佛门立誓普渡众生,为的也是解脱万千生民不再受世间诸苦。二者虽路径不同,求的却是同一个结果,崔大人相煎太急呀!”他的声音醇厚而平和,竟似有直达人心的无上法力。
“大师乃是佛门大德,自有一番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在下深为钦佩。只是天下间的僧人又有多少如大师一般真个是慈悲为怀?河东道净土宗之所为,大师就是真的不知?如此只图聚敛的佛门弟子,哎!不说也罢”微微呷了一口绝妙清香的好茶,不为所动的崔破面带愤然之色说道。
“有了明,才会有暗。这世间万物,又那里可能全然洁净?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状元公总该是明白的!”沉默半晌后,澄观淡淡说道。
“方今之大唐,内有四镇之忧,外有吐蕃、回鹘窥伺,乱象纷呈,然欲解此症结,必定要先安内方可攘外;国事如此,教门又何尝不如此?面对景、祆两教极欲扩张,两教内部却是一味争夺,这便也还罢了,偏偏道门五宗、佛门八宗内部也是纷乱不休,如此前景,实在堪忧,要说解决的办法,也不过是‘攘外必先安内’七字而已”眼中闪着灼灼光芒的崔破如此说道。
“哦!”了一声,澄观陷入了沉思。崔破这段话实在是说到了这个一心想要统一佛门的大僧正心中,只是他无法堂而皇之的说出口罢了。
微微一笑,崔破盯着大僧正续又说道:“昔日,玄奘法师经千磨万折,以无上愿力远赴西域,历十数年自佛国携经书东返,于长安大慈恩寺创立法相宗门,更被太宗陛下亲封为国朝第一任大僧正,总领天下沙门。待其功德圆满成佛之日,更是京畿五百里内送葬者达百余万人,以至长安五日,四民废业。当其时也,又那里有宗门内斗之事发生?佛门如是,道门又何尝不然,国朝初年,贞一先生王远知一统教门,好不兴旺。纵以观之,凡是教门无内斗之日,必是我朝大兴之时,由是观之,教门一统实在是至关重要,非可等闲视之”
“状元公好一张利口”澄观淡然说道,但是在紧紧盯住他的崔破眼中,依然看到了他那持茶盏的右手上有道道经脉暴起。
“然则状元公此后又当如何与我教相处?”默然良久之后,澄观终于问出了这个症结之所在。
“这就要看是与那一个佛教相处了!”崔破看着手中茶盏上飘荡的水雾道:“譬如对华严、三论、法相、天台及南山律宗这五门勤修戒律、苦研经文的宗门,在晚必当崇敬有加,绝不敢有半分亵渎。但是对于装神弄鬼的密宗、专以诱骗为能事的净土宗及不念佛,不宗经的南禅宗,恐怕实在是难以认同。”
此时的崔破实在是庆幸当日入京途中能看到法性追杀密宗义操大师的一幕,能够尽窥对手心思,无论是在赌局还是谈判桌上,总是要大占先机的。
而澄观却是陷入了新的沉默,今日的崔破宛然便是他心中所想的模样——少年得志、锋芒毕露。以他几十年的经验来看,这样的少年人总是很难毫无破绽的掩饰他们的心机,因为他们太年轻,所以他们总是急于表现自己的聪明,如此说来,眼前这个少年的话就是可信的,但是,澄观又总是不能对这一番话语里明显的挑拨分化意味完全忽视,而更让人可恼的是,偏偏这每一句听来似乎都是挑拨的话语,却又深得其心。一时间,他竟是不知是否就该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
随后的半个时辰就成了真正的赏梅品茗,澄观绝口不再提适才话题,崔破也即闭口不谈,全神专注于眼前梅花、手中名茶。
待得最后一盏茶吃尽,崔破起身道:“今日尽兴了,多谢大师的好梅、好茶”
“恕不远送”澄观起身双手合十道
“不敢”又是恭谨一礼,心头微微失望的崔破转身向院外行去。
直到走道院门柴扉处,蓦然身后传来一阵醇和的声音道:“崔施主莫要忘了今日之会才好”这一句话只让崔破心下狂喜,却又怕控制不住心中情绪,为这老僧看了出来,竟是头也不回的答道:“不敢”随即飘然而出。
“心魔即生,方能为外物所乘”骑在马上的崔破感慨连连道,可叹这澄观一代大德高僧,苦修经年,还是勘不破“贪、嗔、痴”三字,今日一会之后,佛门内部纷争说不得更将愈演愈烈了。
卸下心头一块巨石的崔破打马扬鞭,直奔回府。路过常乐坊时,远远看着那鲜红的酒招,蓦然心下一动,入得店来,那胡姬此时与他已是相识,不待吩咐,径自将葡萄美酒送上,留下一个甜媚的微笑,正欲转身离去,却听这个俊朗的客人说道:“烦清借贵店笔墨一用,另外,请店中老板一叙如何?”
这胡姬对眼前这个温文知礼的客人很有好感,再送上一个蜜甜的微笑后,转身去了,片刻工夫,已是送上崔破所用之物,而她身后一个面目黎黑、身着蕃服的汉子上前问道:“未知贵客见召所为何事?”
“稍等如何?”崔破嘴角淡淡一笑说道,执笔俯几,写下一封简短的书信,随后自怀中掏出一支银饰的戒子并书信递于那老板道:“烦请将此信交予戒子主人,越快越好。”
老板一见到那枚亮银的戒子,眼神顿时一缩,小心接过细细查验过后,复将它交回崔破,将书信小心置于怀中道:“敢不从命”。
饮尽盏中美酒,更欣赏了一曲节奏明快的胡旋之舞,崔破方才会帐离去。
刚到府门,恰与静风不期而遇,崔破诧异问道:“二师兄,你这是去了那里?”
“上午,有一个崇唐观的道友过来,说是那观主有事相请,我也就去了,原来那观主竟然是咱们的师伯!问了一些事情,另外就是通报一声,师傅也快要到长安了,噢!对了,三师妹静叶也要来”说道静叶要来时,静风的脸上露出一片苦色。
“静叶师姐也要来”闻言一愣的崔破喃喃低语了一句,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莫非思容也要来吗?”
此后数日,诸事已定的崔破便与师兄一道,悠游于长安城中各处胜境。感受着除夕将近时,满城飘荡的丝丝喜意,离家未久的他也不免有了几分思乡之意,只是依唐律,官员回京叙职,断然不能携带家眷,也就只能徒唤奈何了。
这日晨起,崔破正欲往东、西两市一行,却见师兄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道:“师弟,快走,师傅正是今日到长安,我们快去迎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