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月天赋绝佳却又命运多舛,自十五岁起便以稚嫩的双肩承受无法承受之重,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夜,她独自吞下了多少心酸?多少委屈?人头涌涌的望江楼前,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叶易安似乎又看到了第一次相逢的月夜,林子月踏月而出时强自掩饰却又掩饰不住的疲惫、忧郁、凄凉。
如今她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叶易安恍然之间似乎看见,在万国来朝的黄金之城西京长安,在那令天下修行者敬畏而又仰望的玄都观,在雄伟瑰丽的楼宇华堂间,林子月长裙高髻,飘渺若仙,她的腰挺的更直了,她的眼中有了更多的自信与骄傲。
在她的身侧环绕的是修行界中最称精锐的青年俊杰,在她的面前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天大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昔日困居于凤歌山的落寞女子经此一变,终于要如浴火重生的凤凰般振翼高飞了吧!
既像是对林子星说话,更像是喃喃自语,“真好,真好”
他的确是发自内心的为林子月高兴的,只是为什么,说出“真好”这两个字时,心底却莫名的生出了那一抹无法释怀的酸楚?
恰在这时,望江楼上不知那间雅阁中有歌伎正为豪客欢歌佐酒,隐约的歌声透过半开的窗幕曼妙而来,唱的正是国朝初年四杰之卢照邻的名篇《长安古意》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此时此刻,如此心情,乍闻这样的歌声,纵是叶易安也不免恍然失神。
虽是身处于熙熙攘攘的襄州街头,望江楼前,面色苍白如雪的叶易安却是遗世独立,人来人往的繁华却无法驱散他那似从宿命深处生发的越来越深的落寞。
思绪纷飞中,许多久已无暇回顾的过往蓦然涌现出来。父母双亡后他以童稚之身丐求自给时的艰难无助,为了一枚滚满灰尘的胡饼被人打的满身淤青的恐惧绝望,雪夜中栖身破庙瑟瑟待毙的锥心冰寒,六岁时遇到师父时的感激涕零。此后九年间与师父相依为命的心安……直到四年前雾隐山小谷的惊变,他入黑狱,师父就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师父若仍活着,纵龙潭虎穴也要救他脱困;师父若有不幸,虽地老天荒,碧落黄泉,也必诛杀仇敌,血债血偿。在此之前,长安很遥远,玄都观也很遥远。曾经午夜梦回时总会引发会心一笑的凤歌山中一切恍如一个遥远的梦境,尽管是如此美好的令人神往,但梦又怎么能抓得住呢?
叶易安没有情路历程,与适龄女子相处的经历更几乎是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他正体验着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感伤,前次听闻林子月坚意要去测试时曾有过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只是更深、更浓、更苦。
林子月的前方是玄都观的通天大道,这是她应得的,像她那般美好的女子岂不就应该在那堂皇的殿宇中,在遍地琼瑶的奇花异草间无忧无虑的徜徉,尽情的挥洒自己的青春与美丽。
这比自己曾经隐隐约约想过要给她的生活更美更好,这岂不就是自己希望中的她,有了这些,还不够吗?
而他自黑狱而来,前方等候的或许仍将是黑狱,二者天上地下,判若云泥,又何必去拖累了她,并为此落得无尽烦恼。
…………
“你不想让我去道门测试?”
“是,我不想让你去”
“既然答应了,去总还是要去的。再说我若真成了金丹修士,看谁还敢欺负凤歌山。但……你总该知道,我永远是凤歌山主,去了还是要回来的。你生气了?”
“我生气了,你还是要去?”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你就在凤歌山等着,我一定回来”
“好啊,既然你一定要去,那就去吧。正好,我也该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即便你不去测试,今天祭礼之后我也该下山了”
…………
凤歌山上,与林子月分别时的这几句对话再次涌上心头,将懵懂于情事的叶易安推向最深渊的同时,也促使他醒过神来。
我有我的事,我有我的路,我有未曾了结的仇怨,我有未曾还报的大恩。黑狱、师父,当这些重新涌上心头脑海时,叶易安猛地摇摇头,不知是否摇落了心底的酸楚,但满身的落寞却是消失无踪。刹那间,他的眼神如脸色般,懵懂情事的自伤与自我开解的自怜如春梦无痕悄然逝去,剩下的只有执着的冰寒坚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