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九阿哥宿在一个侧福晋那儿。
他已经好久没睡在书房以外的地方了,自从斯杰潘失明以来,不,甚至在那之前,他就一直睡在书房,和斯杰潘睡一块儿。
哪怕斯杰潘恢复了健康,他也没离开,就好像形成了习惯,改也懒得改了,哪怕明明自己看得见,斯杰潘还会凑到他手边上,就着他的杯子喝水。
而九阿哥自己,甚至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是今晚,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他太窝火了,没想到,斯杰潘竟然主动提出离开。
这简直是……简直是忘恩负义!
九阿哥气得咬牙切齿,太阳穴嗡嗡的酸疼,恨不得跳起来,去书房把斯杰潘暴打一顿!
他现在全好了,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着了,然后呢?然后他就想走了?
凭什么!
九阿哥只觉胸口闷痛,像有个小银锥子在心窝那儿捣来捣去,疼得他喘息不平。于是他索性一屁股坐起来。
旁边的侧福晋胆怯地望着他:“爷,睡不着?”
“睡你的,别管我!”他粗声粗气道。
侧福晋瑟瑟往墙里缩了缩,不敢再吭声了。
忘恩负义的斯杰潘!
九阿哥这么想着,又隐约觉得不对,他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忘恩负义”这个词儿不准确。
那么就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
不是不是!不是那么回事!
或者是见异思迁?
……也不对。
要么就是始乱终弃……操!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九阿哥蹲在床上,抱着头,冥思苦想。他想,这种令他又愤怒又难过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形容呢?
突然间,他明白了。
始乱终弃那四个字,至少,有一个字说对了,弃。
他被放弃了。
他,又一次的,被放弃了。
九阿哥慢慢松开双手。
过去这么多年,他曾经,放弃过自己很多次——当他在放弃别人的同时,也等于放弃了自己渴望的人生。
而唯独这一次,他不想放弃了,他想坚持下去。他想拼尽一切,改写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人生轮回。
……然而这一次,先松手的是斯杰潘。
胸口那枚银色的小锥子,此刻终于拔了出来,当它离开九阿哥的身体时,暴露出一个深黑的大洞。
九阿哥不由自主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突然很渴望有谁能抱一下他。
然而侧福晋刚才被他吓到了,此刻就像是躲避瘟疫般,缩在墙壁一侧,袖子都不敢沾到他。
“这个家,没有我的位置。”
斯杰潘说得没错,这不是九阿哥努力就能改变的。对方提出的是合理的要求,你办不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以我还是什么都留不住,九阿哥绝望地想,其实一开始,自己不就知道这一点么?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望。
是的,别做梦了,自己的愿望荒谬得像个笑话,自己的要求天真得无法实现。没人能坚持到底,他不能,斯杰潘同样也不能。
深夜里,他静静听着自己身体血管里,血液像河流一样哗哗流淌,流淌向不知名的地方。
于是某种类似割脉的痛快感,某种在极度的疼痛之后,身体突然松开,整个人飘向云端的轻快之感,将他缓缓包围起来。
黑夜里,望着同样漆黑的帐顶,九阿哥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胤禟,别做梦了。”
然后,他全身展开,倒在床上,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
家里的气氛顿时冷下来。
确切地说,是九阿哥和斯杰潘之间的气氛。九阿哥开始照常的上朝,忙于康熙交代的各项公务,要么就去和以前的狐朋狗友吃酒作乐,天天不着家。回到家也不去书房,而直接找个侧福晋或庶福晋那儿就寝。
他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让家里所有人都迷惑不解。只有斯杰潘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和吴十七说,他想搬出去。
“外面随便赁间屋子,我在这儿,九爷没法使用书房。”他停了停,又道,“你去禀报九爷一声也可以。”
于是两天后,九阿哥来找斯杰潘。
他将几张纸摊开,放在他面前。
“这是我给你找的工作机会。”他淡淡地说,“依照你目前的能力,都可以胜任,你自己选一个吧。”
斯杰潘吃了一惊,他抓过那些纸来仔细一看,有的是做跑腿的小吏,有的是帮人家账房记账,有的是给人誊写公文,还有的给衙门师爷打下手。
职务后面,都写明了薪金,以及工作地点。
“人际关系方面,你可以放心。都是我的人脉,你老实做事,人家什么都不会说。”
斯杰潘低头看着那几份工作,一声不响。
“在实验室研究胚胎那种工作,大清没有。反正你在乎的也不是工作本身,只是想独立生活,对不对?那么就别挑肥拣瘦,找个自己干得来的就行了。”
见他还是不出声,九阿哥又说:“赁房子的事,你问老吴,如果眼下没钱,账房帮你出,如果不愿意拿我的钱,那就打欠条,想给利息那也随你。”
斯杰潘抬头看着他,忽然问:“胤禟,是不是因为我来了,你的生活才变成一团乱麻的?”
九阿哥一怔,旋即,他冷笑起来:“一团乱麻?就凭你?你有那个本事?”
斯杰潘被他说得脸色煞白。
“别自视太高,斯杰潘先生。”九阿哥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对我的人生,造不成多大的影响。”
然后他将桌上的应聘要求一推:“这几天好好想一下,想好了给我答复。”
九阿哥转身正要走,却听见斯杰潘怯怯地问:“胤禟,你生气了?”
九阿哥停住脚步,他没有回过身。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死板,没有起伏。
“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