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偏就被沛南山长给逮住了呢,陈白起目光着实很无力。
他先前一直处于失魂状态,却不想,在陈白起看过去时,一时处于无神状态的孟尝君眉眼竟动了动,似在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
陈白起一愣,袖下的手悄然攥紧,定定地看着他。
果然,没一会儿,孟尝君那恍散空洞的眼睛渐渐便有了神彩,那透过薄薄乌云的橘色浅光投射进他的瞳孔内,像一下被吸足了光彩饱满了神魂,让他整个眉眼有了生气。
他这番猝不及防地醒了过来,一抬眸,一眼便正好与陈白起的视线相交。
他先是有些大梦初醒迷惘,但在看清楚陈白起的脸时,瞳孔却微微扩大,怔了怔神。
陈白起与他对视着,并没有移开视线,但却也不知一时该露什么表情得好。
她看着他有些失神的表情,心中暗想。
不知如今在他的眼中,她会是谁?
孟尝君失神也只不过一瞬,很快他想起了什么,那俊美无俦的脸上一下变得阴骛而冰冷,就像夜色中的湖底黑沉沉得可怕。
他低头看了一眼百里沛南抵在他脖间的刀,扫了一眼百里沛南,又抬眸望向陈白起,与她周边的环境,却无声地狞笑了一下。
“百里沛南!枉本君一直当你是被磨掉爪子的狼,却不想是一头藏着尖锐牙齿的狐,今日你若伤本君一丝一毫,明日本君的大军便彻底踏平你樾麓山头,定叫你一众弟子与你一同死无葬身之地!”
他田文做梦都没想到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孟尝君这边的情形齐军一直紧密地关注着,一见他似有了神智,再见他那雷霆怒极一笑,纷纷惊恐跪地而叩首,齐齐喜泣直呼——主公,您无恙矣,吾等万分幸庆!
陈白起见此,眉心只觉肿涨得很,她谓叹一声,事已至此,只怕也是不能善了了。
看他此时看她的眼神,她想了想,最终不得不承认。
她已经是“陈焕仙”了。
不再是陈蓉。
无论她再费尽口舌劝说,孟尝君此时也不会信任她的,只因她与这谋害挟持他的百里沛南乃师徒关系。
他对她莫说有一分的好感,只怕早就在看明白这一切之时迁怒上了。
而在沛南山长的眼中,她是谁?
她就是“陈焕仙”。
不会是那个曾陪伴在孟尝君身边的陈蓉。
他始终信任着她,并且还想要从后卿手中救出她。
一个恨她并有杀她而后快之心的人她反而要出手相救,一个对她百般信任之人她却注定要伤害到他了……
一想到,她颤抖着两扇睫毛,缓缓地闭上了沉重的眼。
系统,你还真是给我好好地上了一堂人生如此艰难的课程啊。
“后卿,你太小瞧我了,哪怕我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的。”
后卿闻言,却笑得很愉悦:“哦,你好像对某有所误会了,如今逼你做出选择之人,非是某,而是你那敬尊的师长与那……”他看向那明显已经清醒过来的孟尝君,愈发小声,近似耳语道:“你陪伴亲密无间的主公啊。”
陈白起望向他,不知他为何会用这种暧昧的语气谈论她与孟尝君,可一转念又想起,当初夜深人静她一介女身却与那孟尝君单独于一室相处,自会惹人遐想误会。
“恐怕结果,不能如你所愿了。”
那头,百里沛南听到孟尝君一番威胁之语,之前被拽跑的注意力一下又集中在了手中之人的身上,他的目光一下便冷了下去。
若说望向“陈焕仙”时他的眼神是一种近似自责担忧的柔软,那看向孟尝君时的视线便是像在看一件死物一样冷静。
他百里沛南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十分在意那樾麓一众弟子。
“孟尝君,你为人如何我自知甚深,今日若放虎归山,只怕将来齐国遭殃的就并非仅仅我樾麓一众,而是更多的齐国穷苦大众!所以……”百里沛南一脸杀意,手中之剑已然动了。
“你还是将性命留在此处吧。”
百里沛南说罢,那心中一狠,一剑便朝他的脖间横切而去。
这一剑之快,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孟尝君没有想到这百里沛南竟有如此性烈绝狠的一面,当场孔瞳一紧,只来得及将头赶紧偏了开去。
只是这样并不了阻止那致命的一刀取他性命,面对生死一瞬,他脑中当场只剩一片空白。
周边那一下便变得闹哄哄像一千只鸭子叫起来的惊呼尖喊声已经难以传入他脑海中了,眼前最后浮现的却是一张染血的素白莹润的面庞。
“主公——”
“休要害我主公——”
齐军那边如雷般的凄厉的吼叫响彻整个漕城南门。
后卿微怔一下,手下本欲动作的,却不知为何在看到前方那一道身影急冲扬起的衣袂涟漪时,最后敛了敛眸,始终无动。
而上方的楚沧月他们对于孟尝君的生死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齐国的孟尝君死了,对其它国还是一件喜大普奔的事,因此他们自不会阻止。
只是……本以为能将孟尝君当场手刃在此的百里沛南却万万没有想到,刚在孟尝君的颈肤上划出一条血痕,便先一步被一股力道给牢牢地拽住了。
他睁大眼,瞳孔微滞地看着一只素白修长的手,那只手的五指正紧紧攥住了薄锐的剑刃。
锋利的刀口非同小可,人的手就这样凭力而抓着,自然会皮开肉绽,甚至方才百里沛南杀孟尝君的决心如此坚决,那力道自然不小,因此想用人力拽住这剑力,自然切口也必不会浅。
看着那剑面不过一瞬便染红了,那饱满的血珠成串滴落在地面,冷硬的冰器与那柔软素白的手一对比,竟有一种令人心悸震惊之感。
“为……为何?”百里沛南本能地卸下了力,唇色泛白,从那只手缓缓移上,最终望着那只手的主人。
而那只手的主公却因失血过多,身躯微微轻颤,只是她历来对自身便残酷,哪怕是此刻手已痛得浑身哆嗦,亦绷直了面容不露丝毫痛楚。
她抿着同样惨白的唇,望向自己的师长。
“山长,可否……放过他?”
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大病了一场的老人一般。
“为何?!”百里沛南仰不住情绪终低吼一声。
他的声音亦十分沙哑。
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容与眼眸极力地巡视着,手则紧紧攥住剑柄。
这句“为何”也不知是在问陈白起为何要定可毁掉一只手来救孟尝君,还是在问她为何要让他放过他。
“陈焕仙!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莫荆看着这一幕变了脸色,只觉目眦尽裂。
他这一声咆哮如雷令陈白起微微垂落轻颤的睫毛。
她将剑更用力地握了握,那血便流得更汹涌了,沛南百里一见,只觉眸似被针蛰了一下,手上竟一下无了力,那剑便这样“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面。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平静得近乎魔化的眸子,带着能令人放下一切戒备信服的魔力。
“山长,还望你能别如此地绝望放弃,徒儿定不会让你与你的族人……就这般穷途末路长埋此地。”
“你、你在说什么?”百里沛南茫然地喃声问道。
那厢孟尝君也在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之后,便目光微怔地看向了陈焕仙的那一只鲜血淋淋的手。
方才……他是用这样一双手柔弱却坚韧的手去救下的他吗?
不知为何,他曾也亲眼见过那些以身替他挡箭挡刀的人,心中从不曾有过一分波澜歉疚,但为何如今亲眼目睹这样一双手替他握住刀刃时,竟只觉胸口一阵波涛汹涌,撞击得他难以平静。
难道是因为那些人本就因他而生自当为他而死,而眼前之人,却与他并无任务瓜葛恩好,甚至两人还隔着一个百里沛南的仇怨,他却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背弃了信任他的师长,而选择这种宁可毁弃自身的方式去救下他。
他看着陈白起那张素白到荒凉的脸,一时竟忘了其它。
陈白起见百里沛南的剑落了地,便第一时间将孟尝君从百里沛南手中扯了过来,因怕被阻下她是用了全力,而孟尝君本就长得身高壮硕,他没有注意脚下,被她一拉,便防不地直接撞到了陈白起的身上。
而陈白起这虚弱单薄的身子便生生被撞得踉跄退了一步,脸色一下更白了。
孟尝君忙稳住身子,下意识扶住了她。
“你、你没事吧?”孟尝君看到她失去血色的脸,声音有着自己不曾察觉的一丝紧张。
陈白起抬眸,那一双澄清而幽澈的瞳仁令孟尝君既感觉熟悉又觉震愣。
“赶紧走!”
陈白起将他朝后推去,然后再跨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这个姿势无论落在何人眼中,都像一种捍卫,像一种宣示。
后卿一路看到此时,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漠然着神色,瞳孔里流转的神色无人能够看得懂:“你最后……还是选择了他。”
在众目睽睽下,在亲疏一眼明辨下,在师长旧故面前,义无反顾选择了一个人人痛恨欲除之而后快的人。
陈蓉啊,陈焕仙啊,你当真真是一个如此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