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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狗和狐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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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狗和狐狸的故事

大唐贞观元年正月底,大唐的中枢显德殿里,几天之内,一道道政令在天子李世民手上完成了签署。

先是皇帝诏群臣于殿前,当面议定功劳,又令人在宫殿下唱名公布,划分开国元勋的爵位食邑。那位功勋卓著的皇叔李神通也在重新核定的名单里,李神通当庭表示不服排名,却被皇帝以李神通昔日败绩相驳,又说道:“叔父您是皇族至亲,朕对您确实毫不吝惜,但不可循私情,滥与有功之臣同等封赏。”李神通当场表示认错,服从安排。因为李神通是宗室长老,又带头表明了态度,诸将相都不敢论功叙勋于李神通之上,李神通没意见了,下面的人也就没有了异议。

接着又因为魏征上书,他说当下朝政最迫切的两件事,一是休生养息,二就是精简朝廷负担,但当下民间积蓄不足,只有从各王侯手上去挤,所以请求削王。皇帝召开辩论会。老臣里裴寂被指定出场争论,说了些不疼不痒的诸如削减封王是对皇帝面子不利的道德文章,然后魏征又拿出早有所准备的补充条款,说可以根据前面议定功劳的结果,对不同郡王区别对待,有功劳的不减,没功劳滥分的要削减。接着皇帝顺势宣布,因为国力的不足,调降宗室所有的郡王皆为县公。

同时,又有一道圣旨下放,因为削王影响,为了给诸王侯们的下一代更多锦绣前程,以示皇恩浩荡,将重启去年时因事停办的“殿前比武大会”,其中优胜者将纳入正在筹建的名为“羽林百骑”的天子近卫队中,因为那些官宦子弟大都在长安城的南北衙卫队里,于是又令从南衙十六卫和北衙禁军的二十岁以下男子中挑选。

长安城,一座府邸内。

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放着几座扁扁矮矮的架空方型台子,台面上铺着席子褥子,这就是唐朝时的“榻”了。

此时,两人正在榻上跪坐着。

其中一人正是当朝右仆射封德彝。此时的他正用半眯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对面的来人。

“不知道今日杜尚书登门造访。。。”后面竟是没有再说下去。

对面的那个形容消瘦的人正是当朝兵部尚书,杜如晦。

杜如晦嘴角缩着笑了一下,摇晃着手上盛着奶酪茶的杯子:“二师哥,师弟我最近听说了一个西域传来的故事,我觉得很有意思,特意来与二师哥分享。”说完,又继续带着微笑看向封德彝。

知道杜如晦喜欢直奔正题,封德彝点了点头。

杜如晦的语调保持着一贯的抑扬顿挫:“这个故事是说,两只狗同时发现了一块肉,于是就争抢起来,然后一只狐狸看见,它就假装帮它们分肉,却故意把肉咬成大小不同的两块,于是两只狗就不满意了,然后狐狸就以局外人的身份把肉左咬一口,右咬一口。最后,两只狗都只得到一点点的肉。大块的都被狐狸给吃了。二师哥,你说这故事有意思吧。”

杜如晦讲完,就端起奶茶,慢慢抿了一口。

封德彝听完,却也不说话,好一会,才用充满希翼的眼神看着杜如晦,缓缓张口问道:“玄龄终于决定了!?”

杜如晦点了点头。

虽然心里已经清楚了,但看到杜如晦的肯定答复,封德彝却像是如释重负,语气稍微轻松了点,听得出他在压抑着感情,接着说:“这个担子很重,但,的确也只有他能扛得起。”

“我会从旁协助。”杜如晦干脆利索。

“好,好、好、好。”接连说了这么多个“好”的封德彝,笑了起来,这个笑里带着种解脱,还喊出了多年没喊过的称呼:“老七,这个故事讲得好,不过,这里没有两只狗,只有两只狐狸。故事里的狐狸,在这两只狐狸面前,他只能是狗。”

封德彝、杜如晦同出自纵横派门下,在朝中又分别被称为“老狐狸”和“小狐狸”。

“可是这只狐狸,很有变成恶狼的潜质,加上在主人眼里,这只狐狸,不是狐狸,倒是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呢。”

“那就把它赶出去。”封德彝,心中牵挂多年的事情得到了答复,当下心情大好,说话也洒脱很多。

“可是时候还未到。现在还是需要它来帮忙分一分肉。”杜如晦继续饮着奶茶,轻描淡写,笑着说。

杜如晦已经离开一会了。

封德彝依然坐着,他端着奶茶,良久,突然一饮而尽,然后喊道,“来人,再来两杯奶茶。”

过了一会,厅堂的帘子被人挑起,一名身穿洁白长袍的少年端着盘子翩翩地走了出来,两名府上的下人跟在后面,其中一名手上捧着个琴,一人捧着个熏香炉。

那少年轻轻地把奶茶杯子置换好,然后把盘中交给了下人,就小碎步退后几步,跪坐在杜如晦之前坐的榻上。

而此时,琴已经被放在了那少年的榻前,熏香炉也置于旁侧。

下人挑起帘子把盘子端了出去,这时一阵轻风趁隙飘进大堂,堂上的熏香升起的烟气也借机随风飘扬。

“登。”少年伸手按住弦,在琴上一个位置撩拨了,这一下,是古老的技法,又叫做“醒琴”,顾名思义,意思就是在演奏前把琴叫醒。但,这个技法,当下已经很少见了,却是属于那些有着渊源传承的家族的才有的习惯。

封德彝循琴声抬眼望去,那少年沐浴在薄薄的熏香气雾里,一身白袍,清雅出尘,不似人间物。

“丁登铛丁登。。。”少年开始了抚琴。他神色平静,却是男生女相,那张姣好的面容,再美的女子看到,只怕也要心生妒忌。

封德彝知道他的习惯,也不言语,只是继续喝着奶茶,今天和杜如晦谈拢了,心中牵挂多年的事情,又有了着落,他也是胃口大开。

琴声悠扬。

曲子是取自《诗经。小雅》里的《采薇曲》,这是一首戎卒返乡诗,讲的是士卒戍边征战生活的艰苦,却有着久久未能回家的原因,弥漫着强烈的思乡之情。

随着曲调的行进,封德彝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一曲终了,封德彝已经满面泪痕。

琴已经撤去。

封德彝和少年,都站在大堂门口。

“盼儿,你都听到了。”封德彝看着东边的天空,那是故乡的方向,“房玄龄终于答应了,接下领导山东士族的责任。”

“恭喜老师,终于卸下了重担。”少年躬身道贺,虽是恭维,却语气舒服,让人如浴春风。

封德彝带着丝感慨着说到:“年少入门之时,夫子教导我们诸弟子的第一句话便是“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让我们首先先寻找到自己在这世上的“立身之本”。我入世以来,屡屡被人明嘲暗讽,特别是那唐俭,更是数次取笑我,说我是个就会守着巢的老母鸡。”

说到这,封德彝嗤笑了一下,又继续说着:“他出身自在,和太上皇又是世交,加之本身魏晋风流,又如何能懂我的无奈。历周隋两代,都把我山东士族弃之如敝履;天下动乱、民变四起,又都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为富不仁,教化地方无方;而那些四起乱民、称雄豪杰,哪一个起兵时不是先第一个冲击我山东的名门大户。”

少年只是安静地听着。

封德彝也停了下来,等自己情绪稍稍平复后,缓缓但倔强地说到:“我出身自山东士族,保护好这些山东士族、名望世家,这就是我封德彝的“立身之本”。”

封德彝说完了,似乎有点累了,便停下休息。

“老师,最近朝中的各种动作,都是房玄龄筹谋的吧。”少年开始说话,语气清幽。

封德彝点了点头:“盼儿,你都看出什么了?”

听到老师意思是让他讲,少年在心里理了理思绪,张口开始说:“第一步,先是议定封赏,然后故意让与皇上交好的李神通当出头鸟进行敲打,李神通服了,下面的人就不敢有异议。”这回轮到封德彝静静地听他说。

少年接着说到:“第二步,削王,又号称只削太上皇滥封的那些无功劳的王侯,回收了他们对属地的统治权;第三步,对有功劳的,特别是在议定封赏时积极配合的王侯们,不进行削减,甚至有的还追加奖赏,这样就分化了有功的和无功的众王侯,让他们不会联手。第四步,通过追加奖赏,安抚了那些被实际削减了实权的王侯们,又敲打了那些剩下的有实权但不配合的王侯,从而达到第五步,让那些有实权但没有封赏的王侯们,主动把手上的属地统治权交出来。如果不交,我相信朝廷下一步还会有动作,那就是接下来的第六步。但这动作一定是温润无声、不易察觉的。”

“为什么?”封德彝笑问到。

“因为,他是房玄龄。”少年肯定地说,他眼角色彩飞扬,那是被同为谋士的房玄龄想法折服时引起的共鸣,“对外削王。在内廷里,却对老臣裴寂追加奖赏,我被削减你却追加封赏,这样让外廷的各王侯心里又会怎么看裴寂,于是裴寂也只能象征性地在朝上表示下反对削王,然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上皇一手塑造的内外廷的权力同盟被瓦解。

软硬兼施,多管齐下,环环相扣,润物无声。房玄龄,真大才也。”

“还有,不用说也知道,魏征的上书,就是他们指使的,不然又怎么会在时间上配合得这么恰好。而魏征,做为建成太子旧部,更是可以通过此次进谏,冒着成为“晁错”的危险,既可以获得丰厚的政治资本,又可以在皇上心中重重加分,从此真正在朝中立足。可以说,在此事里,一直有进阶之心的魏征,他自己也是自愿为房玄龄所驱使的。”

晁错是汉朝时期的人,向汉文帝提意“削番”,导致汉朝的“七王之乱”,最后虽然削番成功了,而晁错却早已经做为替罪羊被灭族。

“然后,对老师,封赏虽不增不减,却是让当今皇上心安,表明他们无意提高山东士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不会打破朝中各方的平衡。房玄龄本就出身山东士族,又如何不知道老师说的立身之本,如果缺少了山东士族在后,日后他又如何能在这朝中真正掌权,他的行为,明显是对自己有好处,眼下却举着送礼的名号来,弄得好像是老师欠他的人情一样。而老师您,却也要陪笑接下这份人情。”

封德彝笑了起来。

“不过,这点应该不是房玄龄的主意,更像是那杜如晦的风格。”看到封德彝点头表示同意,少年人又继续说:“最后又通过扛下山东士族为引,让老师您自愿出手相助,去对付那只狐狸、那只皇帝一心想要提拔的忠诚的看家狗,从而压制朝中的关中势力,为未来山东士族势力入朝做准备,而他们却可以置身事外,既可打压那只狐狸,又不会引起皇帝的猜疑。”

“盼儿,你觉得接下来玄龄他们还会怎么做。”

“肯定是继续出击,落子在“吏治”上,只是怎么个落法,我还没算出来”。

“你不在朝中,能算到这一步已经实属不易了。”封德彝点头称赞,“你这小小狐狸,是算到第七十二道谋策了吧。”

“老师,我目前算到第七十五道谋策。”语气里却不见有半点得意,依旧淡淡然如深谷幽兰。

封德彝大笑起来。

“老师,接下来该您出手,对付那只狐狸了吧。”

在大笑时,封德彝眼前已经浮现出一个人影,那个总是躲在皇帝身后的影子里,

既是杜如晦眼中的狐狸,又是皇帝心中的忠诚的看家狗

——长、孙、无、忌。

《木兰辞》里唱到:“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在权力的游戏里,人人都想成为狐狸,谁又能分得清,谁是狐狸,谁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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