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端双腿残废,行动不便,就没有陪同其他的师弟一起为闭关的师父护法。
白日里见到儿子一直心神不宁,于是暗暗留心,在周念平离开琢玉轩后,用追踪术一路跟随到了念方园。
他行动迟缓,从结界的缺口进入到达石屋之时,穆长风与周念平已经聊了很久,只听到了穆长风在遗爱寺封印血魔一事。
他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却是丝毫不起波澜。
周念平嘻嘻一笑,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不过他的笑容很快就变得寒意森森,从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变成了一只凶狠的狼,“我知道自己触及了太师傅的逆鳞,没关系,我不怕他,您想告状就告去。”
穆长风暗地里拉扯一下周念平的衣袖,示意他对父亲不可如此不敬。
周念平哼了一声,道:“你拄着两根棍儿乱跑什么?我娘不在,摔倒了没人扶你。这冰天雪地的,你趴在地上起不来可大大的不妙。如果我娘还在黄泉路上,她可不愿意见到你。”
这番话说的忤逆至极,可周端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凌厉的眼神在穆长风和周念平身上转了一转,什么都没说,拄着拐棍走远了。
静夜寂寥,唯有木拐点地的“笃笃笃”的刺耳声响,落在周念平的耳朵里,和鬼哭毫无区别,令人厌恶至极。
“周师叔毕竟是你的父亲,以后别这样。”穆长风觉得周念平对待父亲的态度很过分,语气不免加重了一些。
周念平面现恨意,道:“我情愿从未来过人世。”
穆长风愣愣地看着他,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周念平每次见到父亲都像见到你死我活的仇敌,穆长风原本以为是周师叔性情过于乖戾,对儿子漠不关心,周念平心中委屈才会如此。
周念平极重感情,更何况周师叔残疾多年,就算他感觉委屈,也不会如此冷血狠心,毫不顾念父子之情。
周师叔母服毒自尽,难道和周师叔有莫大的关系?
“你体谅一下周师叔,他的双腿变成那个样子,心里肯定难受。”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来指责我。我对太师傅不敬,对父亲也不敬,我就是个目无长辈的混蛋怎么了?穆长风,你能把我怎么样?”他的炮仗脾气终于发作,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双目通红,恨不得揪着穆长风痛扁一顿。
以前见到他这副模样,穆长风会据理力争,和周念平吵得不可开交。现在只觉得他甚是可怜凄苦,默默地承受他的火气,不发一言。
周念平向来吃软不吃硬,见穆长风毫无怨怪之意,愧疚地低下头,右手轻轻地**怀中的日志,努力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穆长风心酸不已,周念平虽然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其实他的内心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惜了他的聪明头脑,若是成熟稳重一些,玉龙阁的后起之秀没人比得上。
“师兄,你比我年长七岁,立功也比我多,可是你闯的祸也不在少数,若能改正一下,前途不可限量。”穆长风的私心告诉他,应该由着周念平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缺乏稳重成熟,才不会构成威胁。良心又告诉他说,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应当及时纠正周念平的缺点和不足,私心与良心交战了片刻,穆长风选择了自己的良心。
“你说得对,可我总是控制不住,长风,我脾气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你担待一些。”周念平感激穆长风的坦诚,语气柔和了许多。
二人补上了结界的缺口,一起回到了岁寒三友园。刚刚走到园门,听到穆婉莲凄惨的呼声传了出来,声嘶力竭,不忍卒听。
穆长风担心父亲控制不住小妹,立即发足狂奔,跃进屋内。
穆婉莲的身体在剧烈的挣扎,意图摆脱钉住四肢的木桩。屋内戾气浓烈,令人窒息。穆如松牢牢地摁住木桩,热泪流了一脸,“孩子,我是爹爹,你别这样好不好?”
穆婉莲理智全失,急怒攻心之下双目变成了赤红之色,抬起头来一口咬住穆如松的手腕。
穆如松自觉对不起女儿,任由她狂吸鲜血。
穆长风热血上涌,上前一步拉开父亲,将钉住穆婉莲右臂的木桩拔了出来。
穆婉莲伸手要把左臂上的木桩拔出,穆长风出手如电,抓住她的右腕,为她戴上了琉璃佛珠。
琉璃佛珠登时光华流转,室内似有清风环绕,老僧吟诵佛经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佛音入耳,穆婉莲霎时之间安静下来,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最初的时候,穆婉莲的睡相呈现出死人的状态,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的脸色呈现出正常人的红晕,嘴唇也恢复了血色,睫毛一颤一颤,宛如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甜美可爱。
“婉莲,小妹。”穆长风露出笑容,轻轻地唤了两声。
穆婉莲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唇,转过头去继续熟睡。
穆长风登时大喜过望,还记得她儿时午睡的模样,总是将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唇,似乎在睡梦中也在惦记着各种好吃的糖果糕点,令人忍俊不禁。
周念平搂着穆长风的肩膀道:“婉莲没事了,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穆长风点了点头,将其余三根木桩拔了出来。
穆如松严肃地道:“佛珠从哪儿来的?”
穆长风本想说个合情合理的谎言骗过父亲,转念一想,他和周念平在念方园被周端当场抓住,他很有可能会将此事告诉父亲,扯谎不是个妥善的办法,道:“刚才我和师哥偷偷溜进念方园,师哥在太师母的书架中找到的佛珠。”
穆如松道:“你太师母?”
周念平赶紧道:“对对,太师傅怕触景伤情,不是把念方园藏起来了吗。我带着师弟偷偷溜进去了。”
穆如松立即明白了,周念平没对穆长风说出实情,心中悬着的巨石登时落下,道:“以后不准再进去了,师父不喜欢有人动师母的东西。”
三人一直守在穆婉莲的身边,到了天明之时,穆婉莲终于幽幽醒转,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穆如松心情激动,哽咽地道:“孩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穆婉莲道:“你是谁?”
穆如松不禁一愣,好久说不出话来。
穆长风道:“小妹,他是爹爹啊。”
穆婉莲道:“你又是谁?”
穆长风心酸不已,看着穆如松道:“难道婉莲失忆了?”
周念平扑哧一笑,道:“师伯啊,师弟啊,你们是不是高兴地过了头变傻了?”伸手捏了捏穆婉莲的鼻子,“小妮子,还认识我吗?”
“念平哥哥。”穆婉莲陡然见到儿时的熟人,很是开心,甜甜地叫了一声。
穆长风恍然大悟,穆婉莲离世之后,父亲忧思哀伤过度,须发大半已白,脸上的皱纹更是如刀刻一般密密麻麻。
十二年的光阴,他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青年郎君。只有周念平几乎没有变化,身高未变,模样也如十二年前,白白净净,双眼细长,穆婉莲一眼将他认出当然在情理之中。
“你好好看看我究竟是谁?”穆长风笑着问道。
穆婉莲伸出小手,摸着穆长风的眼皮,继而**着他的鼻子和脸颊,道:“好像是我哥哥,你怎么长得这么高,脸也变大了。”
穆长风又喜又悲,喜得是婉莲终于认出了他,悲的是婉莲变成了尸鬼,千百年后仍然是个小孩子模样,永远也长不大。
婉莲之名出自“既觅同心侣,复采同心莲”,辛师姐和父母都希望她成为一个大家闺秀,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幸福顺遂。
一个简单的心愿注定成为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何不悲。
穆如松道:“莲儿,我是爹爹。”
穆婉莲咦了一声,道:“爹爹?爹爹的头发是黑的。”
穆如松热泪纵横,道:“你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你哥哥长大了,爹爹变老了,才会有很多白头发。”
“我离开十二年?”穆婉莲神情茫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你和娘还打架吗?”
穆如松心如刀割,道:“不打了,也不吵了,我们一家以后相亲相爱,莲儿好好睡一会啊。”
他动手将穆婉莲伸出床外的腿往里挪了挪,穆婉莲全身一颤,大叫一声跃了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爹,娘,哥哥救命啊。”曾经落水的一幕涌上心头,穆婉莲惊恐地呼喊起来。
见到穆婉莲的反应,穆长风和周念平对视一眼,心中更加确定,当年穆婉莲落水身亡另有隐情,她并不是被水草缠住了脚,而是被水中厉鬼硬生生地拖下去溺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