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冷水泼在陆离身上,眼皮似被黏住,费了好大劲才撑开。夏南夏芷陈旭皆在他面前,沉着脸,凶相毕露。身上的伤口已有些愈合,但仍有细微痛楚,相对于昨日而言已算不上什么。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去福州府衙受审,心无半点波动。为了做过的事付出点代价罢了,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活着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痛苦。
他仍旧被绑在大字木桩上,装上马车,一路游街去府衙。
福州府的人都围在街上,或手里拎着装有菜叶的篮子或手里抓住西红柿鸡蛋,在他经过时纷纷将手中物品朝他掷去,以宣泄往日被夏姬压榨欺凌的心头之恨。
红妆掩藏在人群中,跟着马车一起移动。她看着陆离,眼中已噙满泪水。小光头,你走了我怎么办?
其实他早已发现了红妆,只不过目不斜视,依然挺着胸膛看向前方。如果这是通向地狱的道路,无论如何他都要走的有尊严。姐姐,小光头不能再陪你了,往后的日子不知是否有人如我这般牵挂你。期望人真有灵魂,我会在奈何桥边捧着孟婆汤等你,不管四十年也好,五十年也罢,等你来了,我们牵着手一起饮下孟婆汤,来生做一个平凡人,你织我耕。
知府早已等候在府衙门口,远远望见夏南骑着高头大马走来,忙笑着迎上去,行礼说道:“微臣已在此夏大人多时。”
夏南懒得理他,高大绝影踩着四蹄直接从他身旁经过,倒是陈旭停下脚步作揖答道:“方大人,有劳了。”
知府道:“哪里哪里,能为夏大人做事是我的荣幸,里面请。”
陈旭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在他耳旁低声说道:“就按照我昨天跟你说的做。”
知府应声,与队伍一起进到大堂,端坐在上位,怒拍惊堂木喝道:“把犯人带上来。”
天锁牢狱卒一手拎起大字木,扔到堂下。陆离仍被绑着无法动弹,只能趴在地上,两眼看着地面。
“这…”知府看了看夏南,夏南并不想理会,瞪着两眼双手抱胸,无奈他只能向陈旭求助,陈旭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陈旭的意思,再拍惊堂木,喝到:“躺下所趴可是陆离?”
陆离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一声冷笑:“明知故问。”
知府怒目圆瞪,三拍惊堂木:“大胆!小小毛头居然如此目中无人,你毒杀夏少爷有罪在先,现又在公堂之上顶撞本官,按照大明律法应当将你凌迟处死,但念你年幼,加上夏大人心慈口善网开一面,所以本官决定将你发配边疆,午时执行!”说罢讨好地看了看陈旭,陈旭微笑着点头。
北城门外仍围了不少人,四名衙役押着陆离等待午时的到来。烈日当头,知府等人早已离去。夏南坐在夏府后院小堂,望着盖住夏姬尸体的竹帘发呆。尸体已经开始散发阵阵腐臭,他毫不在意,只是想在儿子入土前再陪陪他。夏芷坐在他身旁,双手挽着他的胳膊,望着竹帘说道:“弟弟,你生前姐姐没能陪你,现在就让姐姐多陪陪你吧。”
四名衙役均是夏府人乔装的,一名一品高手夏柏魏加三名三品狱卒,他们的任务是在离开福州府十里地后将陆离做掉,砍下脑袋将身体剁成肉酱带回夏府。
红妆不顾祝妈妈反对,从人群中挤出走到陆离身边,将半块玉佩塞进他衣袋中,含泪摸着他的小光头,骂他真傻。
他笑着看着红妆:“可是,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姐姐了,这样真好。”
红妆强忍着泪,从嘴中挤出两个字。“傻瓜。”
午时已到,陆离被套上枷锁,被四人围在正中,朝西北方走去。他没有回头再往红妆一眼,离别的痛太伤人,他虽名为陆离,却从不敢正视离别。
南方树林较多,出了城门便进入了一片不太茂密的林子,稀疏的树叶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倒也有些清凉。偶尔拂过几阵微风,吹得树叶莎莎作响。
陆离机械地迈着步伐,一个时辰后便已离开福州府十里地,四名衙役停下脚步,缓缓从腰间抽出刀,刀身反射着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夏柏魏执刀在手,面无表情:“小鬼,黄泉路上走好。”正要落刀,却听到有人歌唱。
“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去,烟柳断肠处。”
循声望去,却见一华发老者侧坐马背上,边饮酒边歌唱,不时打出几个酒嗝。
随着老者逐渐走进,夏柏魏却变得惊恐起来:“师父!”
老者闻声转头,见是夏柏魏,也有些吃惊:“小子,你不是在胡惟庸身边吗?怎么出现在这里?”他瞧了瞧其余三人,又瞥见陆离,顿时猜到了八九。“当年你离开玄武门,说心系天下,没想到这就是你的天下。”
夏柏魏道:“生活应跟着强者走,玄武门的老道士只知道修身养性,空怀本事只用来强身健体,那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老者并不想与他争辩,他的目光落在陆离身上。小光头,大眼睛,虽稚嫩却无处不透露着坚韧勇气。
他笑道:“顽童,与我去玄武门如何?”
夏柏魏举刀相向:“他不是你可以动的,虽你曾是我师父,但我们早已再无瓜葛,你若是想打他的主意,休怪我无情。”
老者面不改色,只是一副淡然表情:“我未找你算账,你却先来挑衅我了。自你离开后,总有江湖人士告状说你滥杀无辜,也好,就当我清理门户了罢!”
夏柏魏不等老者话音落下,举刀便砍,却只砍了个空。分明看到老者坐在马背上,刀却只砍到了影子。
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轻抚髯须说道:“徒儿,你的老毛病还没改啊。”
他一声喝叫,为自己提升了不少底气。“少废话,看刀!”他调整姿势,举刀再砍,老者一个侧身便躲了过去,刀在离老者左肩半寸位置落下。
他顺势转刀身,侧向劈去,仍是徒劳无功。老者似能看穿他所有行动,只是微微行动便躲开了他所有行动,如风抚湖面般轻松写意。
“他那娘的,老东西,我砍死你!”气急败坏地他扔掉破刀,从腰间抽出一柄极柔的剑。
老者双目一闪:“哟,没想到你的腹蛇剑还未扔掉。”
“少废话!”
玄武门每位成功晋升到二品的武者都需要亲自铸造一柄武器。当年夏柏魏便是在铁水中滴入自己鲜血铸造了这样一柄极柔的蝮蛇剑。
蝮蛇剑虽如蛇身一般及其柔软可随意弯曲,却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器。不少武者因轻视它而被砍去脑袋。名器与高手相辅相成,蝮蛇剑因夏柏魏而入选十二大名器,排名第九,夏南的战虎大砍刀排名第八。
夏柏魏执剑轻舞,蝮蛇剑薄如蝉翼的刀身竟刺破空气,从地下树上卷起无数落叶,跟着剑尖舞动起来,好似一条绿色苍龙。他巨剑刺向老者,绿色苍龙首当其冲,其势之汹涌,令陆离瞠目结舌。
老者面不改色,缓缓举起双手,巨大袖口灌风鼓起,发出轻微嘶鸣,准备徒手拦下绿龙,在龙头即将吞没他的那一刹那,他双手画圈,凭空生出一只巨大圆盘,绿龙撞在圆盘上树叶纷纷脱力落地,跟在龙尾后的夏柏魏来不及刹脚,直朝着圆盘奔去。
老者却闭眼舞拳,陶醉其中,对他的动向毫不在意。眼看剑即将刺入老者喉咙,老者猛地睁开眼,双拳垂上圆盘,圆盘迸发出强大能量,将夏柏魏弹出十米之外。
以柔,克刚!
剩下三名衙役看直了眼。老者使出的正是传说中的阴阳太极,怎料到,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眼前。
夏柏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上一颗树才停了下来,连呕三口鲜血昏了过去。
连一品高手都对付不了的老者,三名三品武者能奈他如何?有两名当即丢掉武器逃跑,另一人虽也丢掉了武器,但没忘记失去知觉的夏柏魏,捡起蝮蛇剑又吃力地将他背起跑开去。
老者欲追赶,陆离说道:“老人家算了吧,生命可贵,况且,他都已经这样了。”
老者一声笑,“哟呵,小光头,年纪轻轻却这样明事理,你叫什么?”
“我叫陆折柳。”
老者望向天空,抚须点头:“折柳,无心插柳柳成荫啊。”又摇了摇头,掏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金色牌子,“也罢,折柳,我这有一块牌子,是下山前玄武门掌门赠予我的,世间仅此一块,他让我交给有缘人,你我相遇便是缘分,你拿着它去玄武门部点报道吧。”
陆离接过那块牌子,轻轻掂量,看上去分量挺重,实际却轻如鸿毛。他又看向老人,说道:“老人家,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老者略感惊奇:“哦?”
陆离说道:“家父告诫我,不能平白受人恩惠,你给了我一块牌子,我便要为你做些什么。”
老者哈哈大笑:“小光头,我可没给你恩惠,这块牌子卖不了钱的,江湖上没人敢收玄武门的东西。你快些去吧,我要走咯。”
陆离说道:“可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无情无欲无牵无挂,我是玄武门四无老人。”
陆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难怪您骑着一匹马。”
老者笑道:“傻孩子,这不是马,这是骡子。只有骡子才能无牵无挂。”他从地上捡起刀,“砰砰”两声砍断陆离身上的枷锁,随意跃上骡子,高歌离去,“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行了几步,老者回头,见陆离已转身,笑道:“鹰扬,你生了个呆儿子啊。”随即一摸口袋,叹道,“哎,牌子又没了,又得去问那个小气鬼讨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