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开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其后一片多是手绘之景,乃是一处花园。不知是谁人设计,也当真用了心思,除了那近景处假山小亭,花枝繁茂之外,远处树木景致,居然便借了这祖府天然景色。人工绘制与天然景物,搭配是极难的,稍有差池,但觉做作。但此次祖述必然是请了高人出手,才将这景配得极为和协。
卢鸿心中一动,再看闫立本,果然是在拈须而笑,面带得意之色。想来定是祖述请动这位高手出山了。
上次卢鸿曾在褚府上与闫氏兄弟谈及遮、借等诸法。闫立本原工于匠作,于园林之学极有心得,不让其兄。此番被祖述说动来做这配景,也是一时技痒,临场发挥,便将这借景一道,发挥得淋漓尽致。场中诸人,多是见识颇高的人物,一看了眼前这般景象,那戏台便如一个大画框一般,其中景色果然精美,心中期待一时俱都高了起来。
此时,只闻景外幽幽一声长叹道:“咦~~呀~~”
伴着叹声,轻轻的丝竹之声,悠然而起,衬着场中一片烂漫景致,格外令人陶然。
叹声过后,萧音几转,一线清歌缓缓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
只闻这曲调之声柔若无骨,千回百啭。恰如春日丝丝袅袅柔烟细柳,摇曳着说不尽地缠绵忧怨。只这几句,已然将台下众人心紧紧抓住。无论曲调、词意、唱功,可说无一不精。人未露面而曲声先至,这般先声夺人,更是高妙。
随着清缓的唱音,两位少女徐徐上台来,正是戏中的杜丽娘带着丫环出游。
两人上场一亮相,一身装扮更是美艳。只见那杜丽娘身上,乃是一身淡色闲装,外围一件拖地披风,上边绘了一整枝艳丽牡丹,画得浓艳欲滴。唐时人最爱牡丹,装扮也多崇尚艳丽。但今日这杜丽娘一反常态,虽然披风上牡丹艳若桃李,面上却只是素雅淡妆,更显得淡装浓沫,清丽不俗。
一边丫环眼见便是当年那念奴,依然一幅跳脱可爱的样子。这小姐却是右坊名媛,唤作莺娘。只见她也不多做态,于台上且舞且唱,词间凝目,左右顾盼之姿,将一派游园风光尽显无疑。
唐初曲风,多尚雄壮或繁丽。这却别开生面,于清丽淡雅中蕴风流香艳。只这游园开篇,实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绝想不到原来戏曲竟是此意,集说、唱、舞、演于一体。想来不只是游园,还当更有传奇佳话。台下众人,俱沉于其意境之中,随着莺娘娇媚的声音起伏。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这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
游园,惊梦,寻梦。
一出出浪漫如梦幻的画面一一在众人眼前上演,令人霎时悲,霎时喜,霎时忧,霎时愁。
闻得台上杜丽娘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上官玥已然是珠泪盈眶,不能自己。待得到“水点花飞在眼前”,连衡阳公主这等卢鸿认为不可理喻的女人也不住地将丝巾举起。最后演到杜丽娘为情所困,黯然寻梦时,台上莺娘已然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暗哑,几乎便不能成曲。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
生生死死随人愿,
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
守的个梅根相见。
……
场中众人绝未感觉莺娘此时唱得有何不妥,就连孔颖达这等方正守法之人,此时也不由动容,悄悄抬起袖口,偷偷拭去眼角几滴不听话的眼珠。
台上台下静穆无声,场内气氛压抑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直到一出,柳梦梅将杜丽娘由墓中救出,台下众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好象唯恐自己一旦出声,惊扰了这一幕场景一般。随着一声“天开眼了”,杜丽娘复活翩然而出之时,台下众人才不约而同的长长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接下来的如骇变、围释、榜下、圆驾诸般场景,台下众人已经完全入了戏,均是如痴如醉,随着剧情变化而或欢笑或担心。直到最终结束,大幕合上之时,众人依然沉浸在这个美丽故事中,一脸的回味无穷。
良久之后,上官玥才低低“呀”了一声,将手中纨扇遮了粉面。衡阳公主连忙将一边的侍婢柳儿唤过,说了几声。柳儿跑去将祖述唤来,引着衡阳公主并上官玥匆匆行到一旁的小阁中去了。
卢鸿虽然也觉得此出戏曲颇妙,但他久有见识,自然不至如场中之人这般失态。闻到上官玥出声时,早注意到上官玥面上薄妆俱都为泪所染,此时与衡阳公主自然是去阁中梳洗换妆了。
祖述再回来时,满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也无怪乎他这般得意,只从场中众人的表现便可知道,这次已经完全征服了这一班人的心。可想而知,从今日起,大唐戏曲的创始人的称号,肯定会落在他的头上——当然,会有之一。
场中众人这才纷纷议论起来。大家都知道此场戏曲得以上演,卢鸿与祖述居功至伟。因此团团围住二人,一个个都满口赞美之词。外边的卢平卢齐他们一群年轻人那边,更是尖叫笑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众人一一举杯,敬卢鸿、祖述二人。正在此时,见扮演杜丽娘的莺娘匆匆自台后行出,来至场边。此时她身上戏装依然,脸上妆扮尽去,素面朝天,清水般的面庞更显清秀。祖述见了,忙请莺娘入席。莺娘连称不敢,轻声道:“不敢打扰贵人。只是未曾面见卢鸿公子,心中实是难以放下。因此不揣污浊,欲求公子赐颜一观。”
卢鸿听了这话,连忙排开众人迎了前来。在卢鸿心中,本也没有将什么世族歌女的身份看得太重。何况这位莺娘适才台上歌舞皆佳,极得场中人称赞,今天当为场中焦点,自己更不能低视。
卢鸿微微拱手道:“在下便是卢鸿。适才莺娘将一部,演绎得神情兼备。卢鸿这粗浅之作,若无姑娘,岂有这般颜色。却应谢过姑娘才是。”
莺娘连忙侧过身,道声折杀,一双美目却直直地盯在卢鸿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看得卢鸿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才娇声道:“早闻卢九公子大名,一直无缘得见。这次见了公子写的这曲子,不由莺娘心神俱醉,想不出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居然把我们女儿家的心思,写得这般真,又这般美。姐妹们都羡慕我能来唱这曲,又都要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写出这样曲子的卢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呢。”
一行说着,莺娘脸上不由又浮出一片沉醉之色,眼睛迷离说道:“今日方知世上竟有公子这样的人物。便当是这般人,才能写出这般的词曲呢。”
卢鸿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也不便太过客套,只得道:“莺娘夸奖了。姑娘唱腔舞功,无一不佳。日后若再有劣作,还望有幸请得姑娘再为展喉呢。”
听了这话,莺娘美目流转,满面喜色道:“得公子一赞,莺娘再无憾了。若再有缘得见用公子后作,更是天幸。公子大恩,便是粉身碎骨,也是难报了。”
一边的祖述不由怪笑道:“若要相报,何需粉身,嘿嘿……”
莺娘面上不由一红,适才话语有些急切,说来倒有些容易为人误解。卢鸿却说道:“祖兄且不可这般说笑。莺娘今日登台,方可称为佳话。说来你我,还当谢过莺娘才是。”
祖述听了,面上有些发红,说道:“与莺娘说笑惯了,倒是我的不该。今日莺娘居功至伟,席中各位贵人怕都要与莺娘相见呢。还望移步一顾吧。”
莺娘知道卢鸿回护之意,心中感激。若说此间众人身份,卢鸿身后卢、郑、崔三家地位,只怕便是皇子、公主也不能说比之高到哪去。但见卢鸿言谈话语,神色目光,绝无傲态,全是平和之意。越是如此,越令莺娘心折。此时听祖述邀其入内,便向卢鸿望来。卢鸿笑道:“今日之后,莺娘当为天下曲道大家,自当入席置酒为贺。”
莺娘一笑,便随之入内。众人见了今日杜丽娘下了台来,自然连连称赞今日演出精彩绝伦。莺娘便各各谢过,分别敬酒。
一边卢鸿也向祖述打听这位莺娘的来历。原来莺娘本来也是内坊中人,只是她为人略有些孤傲,不肯拉拢打点,因此一直不得重用。她一怒之下,便自请出,到了右坊中为教习。只因她为人相貌、唱功与舞姿俱佳,因此名声也颇高。
这番开排时,并未想到由莺娘来出演杜丽娘。不知怎么的,莺娘听到这出戏后,又由相好姐妹口中闻得一二句佳词,便径直找上门来,毛遂自荐,宁可将众事俱都抛下,也要演这出曲子。
排演中,那莺娘几乎是不眠不休。将那唱腔、舞姿以及置景布台诸般事务,都要参与。说来这出戏中,倒真是倾注了她数不清的心血。
看着莺娘浅笑着一一敬酒的神情,卢鸿心中也不由升起一片敬意。这番神情落在一边的祖述眼中,自然又是好一番取笑。
正在这时,衡阳公主的侍女柳儿过来道:“卢公子,我家公主请入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