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邂逅的那个温柔雨天,
便是年华之中最美的遇见,
固执得被仇恨蒙上双眼,
怀揣怨念走了几多年,
悲伤融化后才发现,
还能再找回笑脸,
只因多年之前,
吾心尔所种,
一株兰花,
最芬芳,
千丈,
光。
{一}雪落如诉
原本约定的会合地点,却三日不见天渊归来,一时令圣枫与寒儿几人心急难耐。
寒儿强掩,声色未动,爹爹、娘亲与角儿姊姊无一归来,心中强烈的不安究竟为谁他不知,他只知,必然有预料之外的差池。
从小同父而居,隐迹桃林深处,不知红尘繁琐。但几经游走俗世,却也心知皇甫圣枫的显赫身份,万人之上的昭阳皇帝待他再好,他亦亲近不来。毕竟,身份之差天壤之别,他们之间犹如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就算有温暖的风吹拂彼此,却也不过是过眼即逝的云烟。寒儿不会不畏艰险急流涉足对岸,除了父亲,他不会为谁在所不惜。
身上的粗布衣裳被叠置整齐安放行囊,取而代之是有青色花纹流转其间的精致华衣,布料柔软入身极佳。乌衣小镇亦有繁华地,玉食琳琅是寒儿从未品尝过的海味山珍,可是雕琢华美却入口无味,并非他多年来算是清净的五脏庙经不起如此之多油水的浸泡,只为父母双人不在身旁,未卜的生死冲淡周身星罗棋布的新奇与美感,他只想与家人团聚。
皇甫圣枫的筷子多半偏袒寒儿的碗碟,为他不厌其烦地夹去各色珍食。他不是一掷千金的皇帝,却为了寒儿不惜金银。那些民间的锦衣玉食修饰精美亦不抵宫中御用,如今漂泊在外,他给不了寒儿最好,然这一切却仅仅为他。
因为,寒儿是他的堂弟。不被人所知的身份他倍加珍惜,那是他失而复得的亲情,经常惊醒在如斯的深夜,以为一切不过幻梦,直到凝眉回想并反复确认方敢信同,自己是如此幸运,并且,幸福。
所以,他需要给寒儿更多的关怀,尤其在皇叔为他而下落不明、不能陪在寒儿身边之时,他更要履行一位兄长的职责——那亦是他从不曾享受过的恩惠。
“慕寒,饭菜不合口吗?”寒儿动筷了了,皇甫圣枫不禁问道。
寒儿微微摇头,若不是温饱所迫,他甚至不想坐在这里。“枫哥哥,我吃不下。”这一句哥哥不过掩人耳目,寒儿原本想扮随身小童,然皇甫圣枫却执意如此,寒儿执拗不过,只好如此生疏叫道。
“寒儿,是在担心你父亲吗?荆前辈武功盖世,放心好了。”圣枫如是说道,然他却不敢苟同自己的说辞。皇叔夫妇与清角姑娘音信全无,这其中定有意料之外的差池。
“敌人势力太过庞大,爹爹再强,也难以寡敌众。”寒儿苦叹,与敌数番交手,爹爹的强势展现无遗,可是敌人的阴险又怎能一言带过?如今江湖混世,他甚至比圣枫还要明了。
“慕寒,难道你还不相信你父亲吗?”圣枫言罢,又一块鱼肉夹入寒儿碗中,他们都相信,却仍然会担心。这是难以避免的,矛盾的因果。
“相信,可是爹爹原本便有伤在身。”寒儿眉目忧郁,清炖鲜美鱼肉在他筷下分崩,却久久未曾入口。
皇甫圣枫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作罢。那些他连自己皆不能信服的吉言,说太多也是牵强,最后一句“吉人自有天相”,说出口却也无奈。
于此多说执拗无益,这其中有着他人体会不深的绵延与缠绵。寒儿虽不甚懂得,然感觉如是。一句“但愿”敷衍,父母与清角姊姊能平安归来,是他心中唯一祈愿。
寒儿放下筷子等待,丰盛晚饭所动不过了了。
“慕寒,怎么不吃了?”皇甫圣枫问道,近二日寒儿食欲不佳,他看在眼中。
“枫哥哥,我吃饱了。”寒儿说道,心中记挂,他不想久呆。
圣枫微叹,食欲不佳的何止寒儿一人呢?“慕寒,若不先归屋歇息去吧,明日……”圣枫欲言又止,明日?明日又如何?他想不出明日该去做什么,他如今唯一所能做,似乎只有等待。
“好的,枫哥哥你也早休息。”起身,落步,余光勾勒满桌香味混凝的菜,脑中突然出现曾经的画面,让他踏过红毯披身的楼梯时亦难免分神想念,直到入房掩门,眼泪才落下。
方才一幕触动极深,隐居生活过惯,他知农家辛苦,他曾答应过爹爹绝不浪费粮食,可是近几日,却一再违背。尽管爹爹未在身边,他依旧难以心安。
那时是不足五岁的幼童,是他印象之中为数不多却尤为清晰的记忆片段。
那时是无声飘雪的季节,满林桃花虽不在,却有落雪覆满枝头,寂静的隐处,天地尤为苍茫。
屋中是少有的严肃气氛弥漫,被他丢下的筷子无辜躺落地上,他咬住下唇并不言语,双目倔强与父亲对视。虽然也有胆怯,然被自以为是的坚强扶持,故而并未妥协。
“寒儿,捡起来!”父亲眉头微皱,命令式的语气凌厉如刀。
可是他从方始便已暗下决心,不会因父亲的强势而扭转态度,“不捡,不捡!寒儿不要吃爹爹做的饭菜!”千篇一律的饭菜他早已腻烦,如此对峙起因亦直接简单,寒儿将菜叶故意未夹紧掉落在地,他带有抗议的举动被父亲看穿。而他又一而再三故技重施考验父亲的耐心,被责怪在所难免。
他如饱受委屈般,将一切变得简单,连同手中筷子一起丢下。落地有声,如同他突而便萌生的后悔,心智尚幼,亦知如此作为不过胡闹,却已没有退路。并且,这一次,扭曲的倔强在作祟。
所以,拼了。当时脑中似乎闪现的便是这忘记从何学来的二字,带着一个四岁多孩子的毅然决然。
“你可以不吃为父做的饭菜,但你不可浪费粮食。捡起筷子,为父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一句,从父亲口中吐出,浇灭了他所有原本便也嚣张不起的嚣张气焰。
捡?满盘皆输,他又何苦闹起如此一出?
不捡?后果虽暂不可知,但他背脊已有凉意,手已微颤,不可争的事实。
“爹爹做的饭菜太难吃,寒儿再也不想吃!”双目泛红,雨恨云愁蕴藏其间。仿佛一时间承受了世间所有委屈,他是最命苦的孩子,所有人皆欠他一个幸福未偿。
那时的父亲或许也有无奈,可是身为人父,有些时候必须用威严去征服一个无知孩子暴露出的不良品行,“不要同我说太多。”
这一句,波澜无惊。可是却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迅速充盈全屋,比过窗外飘落的风雪。
被强大的威势震慑,他不知如何是好,亦不敢再多说一句,印象之中的慈祥父亲逐渐模糊,保有的坚持被一再摧残——
逃,他只想逃避。从小椅上迅速跃起,夺门而出,眼泪终究没能忍住,风雪覆盖眼帘,低头在一片阴沉之中他不知跑了多远。雪水浸进鞋子,冷风从袖贯入。载着满满的不知为何的悲伤,如被天地遗弃。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最坏的情景,莫非他便要葬送在茫茫冰天雪地,就此淹没不留痕迹。
直到跌入一袭温暖的怀抱,他才陡然惊醒。
两丈之内没有风雪,他擦干眼睛抬头看到,父亲苍毅英气的面容怒意未消,明净的眼眸依稀有悲伤混淆。他的身高不及父亲腰身,两双神似的眼睛在苍茫天地之间对视。
良久,却突然。
他便感觉自己错了,错得彻底。所谓的坚持,终究徒劳。
“寒儿,还要胡闹到何时?”那时父亲如是说道,语中质问之气并不明显。
而他的眼泪却掩盖不及,呜咽变为彻底的嚎啕。
“寒儿错了,寒儿再也不敢了。”他含泪的面容蒙入父亲腰身,所有的狼狈被一只覆落头上的温暖手掌释怀。
那时父亲有一声轻叹,不知为何。
他没有听到,但他知道,因为天地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