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羡之悲
这终将是一场迄久的远途。
突然想起了曾经的少年,亦是经历了这样的一场远征。历经周折往复的磨难,在烟熏火燎之中,看到了一线微小的天光,以为那便是足以追寻的永远。于是,山高路远,天长云淡,却遵循着执着,不曾停下,毅然决然。
那是锦衣玉食的少年,不可否认的富足生活,芸芸众生仰望的高台。他独自沉浸在奢华的宫殿,不快乐,却也不孤单。
他是极少会被孤独纠缠的人,因为他懂得,所谓的孤独,都是自己给自己的。那是一个人与时光的相互折磨,他们残忍伤害,最终彼此遗弃,故而才会有孤独降生,在一线几乎无法辨识的夹缝之中苟延残喘。而他,未被衣食无忧迷惑,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活法生存,那时,方是十多岁的少年。
少年不曾埋怨过自己的身世,亦不曾为如从天降的恩泽而心欢。他是被母亲一手带大的,他不曾享受过父爱的所谓深沉与博大,所以,他亦不会对此有所念想与贪恋,那些丛生于梦境的幻象尚不可及。尽管,他很希望在那段孤苦的岁月中,有一道坚实的身影陪伴,在最水深火热的光景里,有一只强有力的温暖臂膀将他与母亲救离,但是从来没有,而他,反而学会了坚强。
一个人,地老天荒。
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却在劳累与疾病的双重压迫之下香消玉殒。痴情却毫无名分,终而被至爱背离,她却从不怪那个负心的男子。甚至在临终之时,她还对自己的孩子讲,孩子,不要怪你父亲。
不要怪你父亲。
少年却是拼命的摇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赞同母亲的观点。他可以不去想,不去问,不去纠缠,却不可能不去怪那个男子。因为,是那个男子的突然出现与绝情隐没,才有了今时的残局。满目苍凉,母亲却绝口不提,但他是有心有情的血肉之躯,他当然不会念及那根本无从捕捉的父子之情。
然最终,少年还是妥协。因为母亲回光返照之时,念着的,依旧是父亲的名字,并且,微笑。她说,能与君共度一日,已是莫大的奢侈,而他,却赠予她一段美好无暇的时光。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少年不知,到底是怎样的男子,会让骨子中高傲使然的母亲沉沦到如此地步。他幻想自己父亲的样貌,并且对母亲临终交予他的一纸书信不再排斥。那是母亲写与父亲的文字,不言而喻的最后嘱托与请求。见字如见人,母亲在对父亲作最后的告别。亦是,为他,这个十岁的孩子的生计着想。
但是母亲忽略了他对于父亲存有的感情。一个孩子在未出生之时,便遭到了父亲的遗弃,那么父亲对于他来说,定然什么也代表不了,不过是一道牵强附会的模糊符号。而更有甚者,那位父亲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没有那纸文书,他们纵然相逢,亦会陌路擦肩。这便是少年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实,到底要有多么宽广的心胸,才能不介意,而释怀?少年想象不到,亦做不到。
于是,父子关系不会和谐。
失而复得般的父亲给了他所有的繁荣与奢华,却给不了父爱。而少年,亦明白了这场爱情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便是他的父亲。
那一年,他微服出访,江南邂逅,爱上了素昧平生的倾城女子。那一年,她一如往常,东岸浣纱,却一眼惊鸿,为眼前男子的风度深深折服。于是,那一年,一场看似天作之合的爱恋在风景如画的太湖边悄然酝酿,天羡的开始,或许注定了悲凉的结局。
他毕竟是王,整个昭阳国至高无上的王,担负着天下兴荣的责任,所以在天下与她之间,他会做出理所应当的抉择,那段风花雪月之后,心中恋恋不舍,却走得坚决。
这便是少年未曾触及却想象得到的记忆中被一笔带过的前因后果。他们彼此恩爱,却酿成这般结局。只为他要给皇室一个交代,而这种花前月下的风流情事无疑会成为他君威天下的阻碍。所以,他一走了之,连同在旧日恋人的身体里种下了自己的骨肉皆茫然不知。
直到他看到了那纸文书,看到眼前眉目之间风采飘逸的少年,他才知道这是不能抹去的事实。他不后悔曾与佳人共,却难免被深深的内疚包围。文书落款处有泪的痕迹,他突然之间哭得像个孩子。这一刻,他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不再是众人眼中神不可侵的主宰,他只是一个苍白无力的丈夫与父亲。
他要弥补自己的孩子,亦是告慰在天有灵的逝人。
少年一味推脱,他却执意如此。他给了少年硕大无比的繁华府邸,取之不尽的金银珠宝,成群结队的奴婢侍从,却唯独给不了少年一个可以昭告天下的身份,他终究是顾忌着的,然少年却无以为意。
而少年,亦不曾叫过他一声父亲,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看不见的湍急河流,他们隔岸相观。血缘之亲如水般平淡,并一直被时光与岁月侵蚀,成为无足轻重的历史。
他们一直都是陌生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少年会离去,那个犹如牢笼般的繁华宫殿少年不会贪恋,那些用之不尽的钱财亦不过是随之的附带,过眼云烟。十多岁的少年,毅然决然的离开,不曾与父亲告别。府中财富分文未取,却仅带走了一块玉佩。
那是父亲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不懂价值亦不理会,只是仅此当作一种纪念。
而后,四海为家,少年慢慢长大。那些过往,成为回忆的温存弥留。少年独自走着自己的路,不孤单,不快乐,却也不悲凉。
这便是曾经的少年,亦是曾经的天渊。缺失的爱,冷落的世情,故而他对陪在他身边默默走着的人弥足的珍惜。一如,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徒弟,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他并肩过的战友,他愿意为他们,在所不惜。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需要守护的人。
太湖,天渊儿时与母亲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他不愿触及的记忆。他一直想逃离,但他每年皆会无一例外的去母亲的坟前上一柱香,并长久的沉默。他想对母亲说的话都埋藏在心中,无声胜有声。
太湖与隐居的桃林并无太远的距离,同属江南,几日路程。故而太湖之于寒儿来说亦不陌生,每年,他皆会随同父亲到素未谋面的奶奶坟前上香——那是一种庄严的肃穆。总角小龄亦会被深深的感染,他想象不到奶奶的模样,却将那种怀念铭记于心,不敢遗忘。
而上香之后,天渊会带着寒儿在太湖闲逛,聊以驱散那种悲悯的阴霾。而此,亦是寒儿最感闲暇的时光,他喜欢太湖,于今又将重新涉足。然寒儿没有听过太湖怪医的传说,但是天渊听过。
并且,他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