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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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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深时。

荣王爷的课程加急,清风渐渐感到吃力。原先夜里的练习也没有偷懒,越是跟不上越不能放弃。

齐王教授大家的统一课程仍然是清风最喜欢的部分:乐音、诗赋、道书古籍以及作画的基本技法。齐王没什么脾气,更何况是对他们这些还不及他腰高的小不点们。虽蓄了两撇小胡子,但一身书卷气温和而慈祥。在此之前,清风一直以为只有老人家才适合用“慈祥”来形容呢。

不同于他,荣王爷的注意力则是更加倾向于巩固皇室威严和政权体系,着手于朝臣与外交诸多大事之上。

清冷的早晨,秋风吹动庭院外的叶片纷纷飘落。训习生们坐在宫城内的统一课堂里学习天文星象与阴阳两生之说。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八衍生六十四卦......《易经》知识渊博绵长、变化多端,一时无法窥其全豹。若要熟悉其精髓至少要深入研究数十年,始得小成。”

清风每当学到好的东西之时,身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令她感到十分的疏通畅快。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习惯性的转头看向右后方的位置----

在那里,永远都有一个固定在睡大觉的顽劣少年,不论是现在还是四五年前,这与时间无关,更与某人的年龄无关。不会因为人的成长伴随着某个“懂事”的词汇而有丝毫改变。台上那位英俊脾气好倒没话说的齐爷循循善诱,孜孜不倦,不畏时间的蹉跎;然而,台下的这位相对缩小版的俊俏少年,当然是继承了他故去母妃的优良基因。但这依然与相貌无关,长相的好坏与学习态度如何有关吗?这位小爷,小王爷,依然比他的父亲更有耐性的----长年累月、以东瀛忍者一般的耐性,耳朵经风霜雨露磨出来的老茧和教诲,还是顽劣不改,照样睡得香香、睡得深沉。

到最后,就连老王爷都会怀疑,是不是非要把儿子叫醒的自己才比较顽固。延伸讲到太极、两仪、四相、五行、八卦;关于兑,坎,方位之用习;星斗,故事与美好的传说。这些年来,慢慢在成长中的孩子们总是缠着老王爷讲那些不厌其烦的故事。关于“八仙过海”的,关于“牛郎织女”、关于“嫦娥奔月”、“洛水女神”......这里面清风最喜欢听那个“荷仙姑”的事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很喜欢。

“武功,也讲究方位、天时地利人和,算卦,衍生到你们之中将来会有人分到武行里所学习的阵法,幻境等等。另外,下堂课结束之后,谁能把承若殿下叫起来,跟他说记得回家吃饭。”接着,齐王爷温和地与大家微笑,缓缓甩着宽大的衣袖无奈走人。

第二堂是习字课,是把前一节课师父教的生字自行书写在纸上,铃响时统一上交。没有师父管束的课堂,淅淅簌簌着训习生们自由发挥的交头接耳,多数人老老实实完成着任务,只有少数顽劣又偷懒习字的男孩一会儿戳戳这个,一会儿又私下交换席位东窜西窜。承若一觉醒来,伸了伸早已枕麻木的右手臂,瞄到清风正在一笔一划地写着师父座前悬挂着的生僻新字。

于是他弯着身子悄悄跑到清风旁边的位置上,揪了揪坐在那里德叶世子的后颈衣领,再指指自己原来的座位,德叶噘着小嘴乖乖跑去了新的座位。承若趴上桌,带着哈欠的口吻问清风:“还是五十遍啊?”

“是呢,每个字都写五十遍。”清风听到承若哥哥询问,赶忙用手中的毛笔指向前方悬挂展开的卷轴,认认真真地重复,“上面每个都要写五十遍。”

承若瞟了一眼卷轴,同时双手展开小几上的宣纸用黄玉镇尺压平,认命的开始书写。但没写两个字双眼俏皮一抬,又瞄向一旁规规矩矩的清风。“我们比赛啊!”

“好啊。”说完清风就低下头奋笔疾书......

也不知写了多久了,清风好想知道承若哥哥有没有比自己写的快,但是又不敢抬头,以最快的速度全力书写。耳边突然传来承若严肃的声音:“蘑菇......”

“啊?”清风一边分心回答一边头也不抬的继续书写。

写了三个字,承若的声音又一次幽幽怨怨飘来:“蘑菇,你看我写的。”

“哦。”清风抬起头,歪着脑袋去看他。伴随着眼睛一眨、两眨、三眨......清风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同时承若更是将头埋进了纸里使劲得忘我狂写,甚至连两端肩膀都是一耸一耸的。清风不解,还是一直看着他。直到好久好久了,承若才抬起头,明明是压低了嗓音却夸张地扯开一脸狂笑:“哈哈!喊你看我的时候,我都已经写了好多啦!!哈哈哈哈!!!”

清风眨眨眼,心里好想打他。看看承若哥哥已经超过自己的纸面,清风只好重新伏案书写,没了比赛的劲头于是开始一笔一划写的比之前又工整了些。可架不住某人附耳得意地低哼着没头没脑的歌谣:“蘑菇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蘑菇少壮......”脾气好的她也没想过要反驳,一张小绵羊脸只有偶尔嘟嘟嘴作罢,看起来可爱极了。

啊呀,墨用完了怎么办呀?又不能现在回去拿。搔搔头,半晌,清风想出个好办法来。于是等承若写完课程抬起头,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只见清风一旁的墨砚里红彤彤的,而宣纸上已经有两个半的生字是由朱砂墨写成的了,剩下那半个是过程中的上半黑下半红----

“不行!”承若严厉的抓住清风右手袖子,“不能用朱砂写作业。”

“可是墨已经用完了呀。”

“那也不行,用红笔写字是对师父的不尊敬。”少年面露严肃,坚决不予妥协。将自己的墨砚推过去,“用这个。”

“......好吧。”蘸了蘸黑色的墨,将之前写好的红字又描黑了去。原来红笔不可以用来交呈作业的吗?难道是因为师父会用朱砂批改圈好坏的吗?第一次听说,于是清风又学到了一个新的知识。开心之余,她没注意到的是周遭围绕着夜阑郡主的少女们的表情。

也许是年龄小,又或许是她托生天崖谷,母亲刻意的教导让她不谙世事的忽略了人情间的冷漠与应对。犹如纤尘不染的清莲初入人世间,清风她终究会变,会随周围的环境、人心而随波逐流或是委曲求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八岁,九岁还是十岁?训练的严酷和伙伴们莫名而生的嫉妒排斥令清风一开始是很伤心的,毕竟大多数是富家子女,不可能任何人都与她交心彼此相信。但随年龄的成长以及母亲的使命在她心中愈加深重,使清风坚持下来的信念与她的性格也愈加坚毅,竟然好好的在皇宫中住了这么些年。

一直把心放于其中的她却总是被背叛陷害还有欺负,快乐之余风言流语不断,那些小孩子都不怎么安下心来好好学习,文学测验时还总是作弊,每天在这些小事上做文章,仿佛是他们赖以生活的主业似的。“皇宫门禁森严,她也真是奇怪了。”“她可是唯一一个荣王爷放话可以随意出宫的人,她怎么还不走啊。”“就是啊,真讨厌!”“荣王爷竟然让她随便出宫,她凭什么?”......

“你还不知道啊?哎,也难怪。她都是你的‘前辈’了,怎么还是混成这样啊?”“告诉你也无妨。她呢,荣王爷希望她滚蛋,出去了当然就回不来了。”训习生中有同伴也有后来几届后辈之人低劣的窃笑嘲弄。

“小人行径。一群烂女人,让我去收拾她们!”拦住欲抱不平的小弟弟,“干嘛?还不够乱吗?”声音虽然不大,却是很威严的使他听话,清风姐姐就是太宽容了。

害怕听到那些话语中的针锋利刺,害怕原本温暖快乐的友谊里指指点点的眼神和嘲笑,不想看,不想听。那些童年的快乐、童年的伙伴难道都是假的吗?好几次摔倒之后清风依然不肯相信;然而哭得少了,也不再总是执著着跟在她们后面了。与其是假的,陪着她们一时的快乐,还不如把那些宝贵的时间用来看她喜欢的书籍,画她喜欢的字画......渐渐地,她开始变得不想说话,不想主动说话,不想面对别人。

多数时候的清风是很安静的,却在该做选择的时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为什么在拥有刻苦优秀的自身成绩之后,竟还要放弃锦衣玉食的康庄大道、而去选择一条艰涩难走的路。在这条路上,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孤单独自一人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来承受......所有的一切......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为什么,为了什么。

在入选皇上女人之时,她毅然选择走向了代表献上生命的武士令牌。所以学武时更为努力的玩命、过命。雪纱、雪纺、苏绣、蝉衣即使再荣华、美丽、轻柔,可以享受高贵无上的地位与疼爱,她的选择也不。长大一点的她的选择,真是奇妙啊,与其走捷径她倒更觉得简单一点、踏实一点的艰苦之路比较安心。

有时候宫廷统一的课堂里见不到她的身影,不用问为什么,定是荣王爷又给她加量或是缩短时间了。这是有目共睹的,再后来大队绕山跑圈的时候,她竟能不怎么费劲的完成全部路径,脸不红气不喘,行动如飞。

众人羡慕、惊讶,还有不该做如此想的荣王爷。这时候,她从不为自己的成绩而面露微笑,相反地更像是一种麻木,因为孤独不相信温暖,但她也并不渴望孤独。尔荣的想法是既然她要留下,就只能留在自己手下。善待她,齐宁便没有理由再来要人,只是偶尔刚一开口问问这孩子,却总是被疑心的尔荣笑得深沉反问回去,“你想要人?”,每当这个时候,个性温吞的齐宁总是在好不容易的努力之下被封了话口。

荣王爷以致死之心炼她,要求着时间、速度和永无止尽加量的成绩,若是达不到也必有随之而来的惩罚。真不该如此逼这个孩子呀。然而每一次却也都令他新奇之后更多的是愤怒,她在尔荣面前从不求饶,也不示弱。拼命的极致之下,令虚汗累累的众人吓倒的那轻快、硬气速度的身影,尔荣认为,“人的潜力是被无限发掘的。”于是,清风自然就成了他机械训练与发泄下的工具,再没有了太多的情感,没有人性的感觉和自知,若不是还允许她进入宫廷与众人共同学习文学与技法,看着还像是个正常的人之外。

这样的改变多少还是令承若有些担心,可面对荣王爷滴水不漏的防备却又每每无可奈何。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从夫子事件之后,清风就已经变沉默了。时光荏苒,荣王府中那轻易流逝的六七年脚步匆匆。它悄悄地来去,没有带走清风的悲伤,也没有为她平添多少欢笑。

当初那个轻易便夺取他人性命和希望的,是她们必须要敬仰和归属的主要师父----尔荣王爷;住进荣王府就好像把自己交给魔鬼,逃不开避不掉,无可选择除非是死掉。清风住在华丽的荣王府里,供给她们的吃穿都是很珍贵的,然而她却想逃离,打心底里的不情愿挣不脱的牢笼。如今终于不必担心随时被撵出皇宫了,因为即使她想离开,纳入了荣王爷门下的正规编制却有着绝不允许她离开的铁律。眼睁睁看着出逃的伙伴们被抓回来乱杖毙命,也在难得的临风馆或者军队集训的草场上眼睁睁看着温文尔雅的齐王因材施教,人数虽不多却很温馨,因是大家兴趣所致,每个人都不尽相同。于是学得开心,玩得也开心!齐王府一门时不时传来游戏声与欢笑声。齐王府虽然并不富裕,但是齐王爷带给孩子们无微不至的暖流和源源不断的快乐----其实清风的性情温和,也很乖,她也向往齐王府那样的环境,向往着被那样温柔的对待......然而她说不出口是对自己的禁锢,没有人会帮助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然而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人。当初齐王和承若哥哥父子亲口要收留她去齐王门下,自己是怎么想的呢?觉得他们是普通人,不愿意对他们多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内心觉得他们是不可能帮助到自己在靠近母亲所在的皇宫更进一步......

清风发现自己当时居然有着可耻的瞧不起----对于这一领悟她害怕,她想做一个乖孩子一个好孩子,可是却有这样不好的想法。对于未知繁华与大排场的无知,她大着胆子为自己选择了一条绝望的黑暗之路。却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条合适自己的路,选错了路,在不合适的环境里注定是要一路碰壁的,终究是回不了头。她想哭却不敢,想要大喊却不知道对谁倾诉。于是她只能在一次次面对荣王爷的笑容与折磨下,一次次的闭眼,一次次的咬紧牙关,一次次的忍耐,以及随着每一次越来越封闭自己幼小的内心。

清风的这些想法也许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不可思议,她也不想这样。然后面临那永无止尽的梦魇,荣王爷那忽近忽远身心的疲累与精神上的挫折而乐此不疲,清风再也不堪忍受。忍耐,是因为心里面有个盼头,有盏明灯。而永无止尽的黑暗,什么也抓不住又放不开,令清风一次次的鼓起无望的希望,又一次次泄气绝望,她好累真的好累,却也只能用着永无止尽的忍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忍耐何时会油尽灯枯,何时会真的撑不住。

开始她还会在夜里哭,白天眼睛红红的。现在她已经不哭了,每天永无止尽的跑山、惩罚已消耗她太多的精力,没有任何的思绪去绝望了。她开始躲着承若哥哥,躲着齐王爷偶然温柔笑语的安慰。她不愿意参加他们父子任何欢快的聚会,也不再关注任何齐王门下的事情。

“承若哥哥”这个称呼已经变得那么陌生,快要叫不出口了。因为现实无法改变,只有在承若的关心与鼓励的声音里她才能够暂时忘却绝望,能够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快乐一样自由。然而每当离别,她又将从天堂坠落到地狱。清风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她不愿骗自己,她宁可一直这么清醒着,告诉自己所属于荣王门下的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那样即使再痛也不会比现在更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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