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的小酒馆二楼开了一扇窗子,窗前站着的尔荣远远眺望着斜对角街头的一幕----四个渤海士兵在告示栏上刷子一挥,随即贴上了一张带有画像的寻人告示。
尔荣身后,属下躬身禀报要务后斗胆多了一句嘴,“事情办完了,主上不把那寻找公主的告示拆了么?”
尔荣回过头来,脸上露出无声的笑令那人毛骨悚然:“因为我还不知道公主在哪里啊......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一刻不留情,掌拍那人天灵立时毙命。走到门口回头看向地面上已经归西之人,声音轻轻地仿佛在说悄悄话,“我怎么会让你再有机会回到长安呢?你说是吧。”吱扭一声拉开了对开的门,走出去时又缓缓关上。
与此同时,看着那张告示的人群里还站着一个不及众人腰高的小孩子,那是清风。浑浑噩噩间,她刻意躲开了草爷爷和玄感师兄的寻找,她不想见他们,不想跟从前认识的人说话,不想他们来安慰她,告诉她她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在母亲头顶上展开乌黑手掌的可怕影像挥之不去,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那只手摧毁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希望,最爱她的母亲,她与母亲生活多年美丽的竹屋和海棠林,那是她的家园,在那仿佛漫过天崖谷漫过天际的大火中消失殆尽。从今往后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能做什么?
走过荒野,随人群流向漫无目的的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见了这一张告示,清风飘忽的意识才又重回她的灵魂深处。那上面画着的人是母亲!是她的母亲!那是她闭着眼睛也不会忘却不会看错的一个人!她求旁边的伯伯把上面不认识的字念给她听,老人家看她小脸蹭得花猫一般可怜兮兮的,就弯下腰来小声给她念着:
“近日来,中原皇族八公主落华公主之印信重出江湖,公主金枝玉叶,聪敏英慧,乃中原、渤海两国邦交之维系,然不幸遭人暗算流落江湖数年。望有幸得见公主之人速速禀报朝廷,必有重酬!”落款是渤海王室。
母亲是中原人?是这位叫做落华的公主吗?共同生活了七年的清风,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母亲是有名字的,也从来不曾想过原来母亲本该是有名字的。她小小的意识里只知道,母亲就是母亲,是生命力最疼爱她的那个人,也是她生命里最爱的那个人,仅此而已。这些繁华荣耀都与她们无关,她只想要母亲回来!悄悄地流下眼泪来,她不想的,可是忍不住又哭了。
在那一刻,她深深望着画像中的母亲,依然是那般年轻美丽,温柔的看着她,成为她温柔的依赖。可是如今她再也摸不着触不到了。中原......皇室......从那一刻起,她要去中原。她想,如果去了中原,到了那个叫做皇室的地方就一定能够再次见到母亲了!
远方浩淼的江水随烟波,流向不知名的地方。一切都是那么的静、那么的绵远,悠长是它此时仿佛不知悲伤的迹象。灰蓝灰蓝的天,沉默着不知尽头在哪里。
为什么会这样静呢,为什么没有悲伤呢?看似柔软温润的江水啊,可知清风此时的心情?为什么还会这样的令她感到无限的悲伤呢?
身后渐渐隐去的岸堤,前方茫然不可知的青山,还有,还有伴着她颗颗滴落的眼泪在月光下粼粼变换着的江水啊。有谁会知道清风未来的方向呢?
中原在哪里?其实清风也不知道。她跟随着一群背着大包互相搀扶着迁徙的贫困百姓们,走幽州一条旱路再南下,可在三不管的交界处荒芜、沙尘,更可怕的是他们遇上了一群外族人都挥着刀烧杀抢掠。同行的老人吓得就往回跑,嘴里大喊着“突厥人!是突厥人啊!”清风也跟着跑,她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害怕,她害怕着老人们眼里惊恐的眼神,那种眼神她很熟悉,是通向死亡的眼神。幽州这条路是过不去了,她好饿,好困,全身都又酸又疼的。疲惫和阴冷时时侵袭着她幼小的身躯,这个时候是在乘船通向青州的海面上,听说等到了对岸就是青州,青州也是可以到达中原的。此时清风已经饿了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她蜷缩着坐在船头,抱着双腿,有时候也把头埋在臂弯里歇一歇,幻想着那里依然是母亲最温柔的港湾让她依偎、停靠。
可是没有了,亲眼看到那个场景,眼睁睁的看着,看着一个鲜活美好的生命被毁灭的那个过程,也毁灭了她所有的希望。而这个人曾经是与她那样的亲近、熟悉......
汗水与泪水淋漓,令清风无数次从梦中惊醒。透不过气的情绪,直到残酷现实的冷风,吹醒她只是孤单一个人。
回不去的经历,挽不回的记忆。清风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母亲,您再也不要我了吗?念及此,泪如雨下。
再也没有人管我了,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谁也不要清风,清风该怎么办呢?
努力睁开困顿而哭得红肿的双眼,心里默念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看到对岸......
码头登岸是第二天子时刚过,原本不多的船客陆续散了开去,清风游疑着不知道是要跟着还是一个人走?跟着那些人她又不敢,去到哪里她也不知道。渐渐的人越来越稀少,不敢停留在岸边。这里好黑,还有动物的叫声,清风不敢出一点声音,清风好害怕。母亲,你快回来呀!!
为了壮胆,一路上她不停的跑,好几次不小心差点掉进林中的陷阱,险些滑倒的瞬间剧烈跳动着心脏的恐惧绝望陡然升高。摔倒了没有人扶,哭泣了没有人安慰,受伤了也不会有人为她擦拭伤口......
走了多少的远路脚可能磨破了,随着一步一跛传来阵阵的痛感。她想吃饭。被荆棘划伤了,呆呆的眼看鲜血溢出,划痕的伤口边缘还有脏脏的草叶泥土沾染,她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泉水边,咬着牙,忍着一个七岁小女孩儿难以忍受的疼痛,泪水哗哗地,硬是擦边洗去伤口,用撕下来的裙摆包扎起来......
凌夜寒风侵袭,深山里好不容易点亮了一小堆不经风意的火苗陪伴着她,照亮她早已清凉的身与心。
坐在火边,紧紧地抱着双臂,小小的身影缩在那里,隐下微弱的呜咽。孤独感从没有离她而去。回想七年的时光,任由眼泪哗哗的冲刷着小脸,滴的衣领都湿了。
此时她想念草爷爷和玄感哥哥,人仿佛在承受了前所未有的苦难和害怕之后才会格外的脆弱与怀念曾经不在乎的温暖。只剩下这世上唯一认识的两个人啊,但也因这同样的原因,她才想要逃避。固执、任性的躲开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回忆。至今这个可怜的境地,是她咎由自取。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原本就应该承受。
当初,是自己离开了母亲,也是自己亲眼见到母亲的生命消逝在那诡异可怕的杀人手法之下,而自己救不了她,无能为力。甚至,有部分梦魇,居然是梦到以自己的手使出那方法断送了母亲的性命。那个已牢牢刻在心里、迫不及待想要忘记的手法。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而现在,在这荒郊野地里,只有一堆小小的篝火陪着自己。夜里的风别这样吹呀,吹灭了好不容易才点着的火,又该怎么办呢?
由风中飞窜的火苗想起母亲飞身救了渤海王的时候。那可怕的剑伤害了她,她却对着渤海王笑了。母亲怎么会认识高高在上的王的呢?母亲怎么会为了王而舍弃清风呢?不明白啊。
清风胆怯的压低了脑袋才敢抬头望望黑压压的树林,凄厉的鸟鸣和隐隐传来的兽声笼罩在她的头顶上空。周围好可怕,呜呜呜呜......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清风从哭累了睡着的梦里惊醒,依然是天崖谷的那一场恶梦。会跟她一辈子吗?
但是,清风要坚强。中原皇宫里的母亲还等着自己呢!
从今天起,就只有靠清风一个人了。
胡乱抹干脸上的泪水,睡梦中尽情的、没有声音的哭泣好久好久。
从小小的包袱里取出那把最珍贵的箫,是母亲留给她的礼物。啜泣的抽噎着嗓子里的难受,断断续续吹出了那曲回忆中母亲的歌。
就这样,在前往中原每一个孤独害怕的夜晚,每当伤心难过时,清风就用它作为慰藉的幸福----让她足以抓住的仅有的幸福。也只有在这孤独的地方,吹起八音箫来想念母亲,吹得最多的,便是那首“风起花落”。疏淡离愁、散去幽怨的伤。让这无边无际的伤痛、无人倾诉的积郁,也只能用这乐音来聊以疏导、释放......
“去中原吧。为皇朝尽一份你的力量,这一辈子都不要让中原和渤海国开战,这一辈子都不要嫁给两朝任何一个皇室的当权人。”
这是一句说不通的话,清风完全不明白。梦里,这是母亲亲口告诉她的话,母亲的音容笑貌是那般的真实、那样美好,所以无论如何,她信。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信念与寄托,去皇朝尽自己的努力。那样,离母亲的愿望近了,和母亲的距离也就近了。
独自踏上西归的旅程,在陌生得像是异乡的祖国,她该如何面对?
惊惶中头顶风声树叶声沙沙作响,地面有规律震动有如强行带了人的心跳起舞。出门几天,清风已没了初时的呆傻,几乎就是立刻没命的反向逃跑。她不明白,也不会问为什么被杀手追杀,在她的意识里只要活下来、活命。被藤枝重重绊了一跤滚落山崖,在杀手逼近她的那么一刻,一声轻啸----随声而至的是一个身披铠甲的少年,一把长剑凌空飞来,打落了原本架在清风脖颈上的钢刀。“什么人?竟敢在我边境草菅人命!”待他看清清风,剑已抽回,“欺负一个小女孩儿,太过分了。”
快速地斩劈削刺几剑袭向杀手,分上中下三盘圈刺,闪身躲过来剑,翻身跃起又一次绕开敌人进攻他下盘,于空中下击直取刺客几大要穴。
顷刻间叮叮咚咚刀光石火,吓得早已险象环生的清风,趴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仿佛随时就要倒下的状态。
像神仙一样,飞来飞去----
从没真正见过运用武功打斗场面的她,此时甚是微弱的思绪与经历,被眼前的情境吓呆了。她担心那个好心人的安危,但每每那人看似身处险境之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是能化解的开......
最后,朦胧模糊的意识里只见少将军亮出令牌,吼出声音嘹亮的一句,威风凛凛:“看清楚了,这里是中原皇朝境内,没有交涉战书,两国都不得持兵开战。滚回境外去,再也不许踏进中原。今日本将军有权逐你们出边境,否则就地处决!”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之辱,有朝一日我等一定双倍奉还!哼!”
少年忍了下来,不再理他。待得众刺客如烟尘般消散才朝清风走来:“小孩儿,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谢谢您好心的哥哥。”
“......”少年没有回答。
模糊间,清风耳边只听得那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怎么了、怎么了?小孩儿,小孩儿?”几天的奔波跋涉她都要着牙坚持了过来。此时短短几句话,清风身体的感觉早于心魂觉得安全了,便再也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可怕的梦境,清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醒了?”午后,周身尽是青山绿水,青石上----一叶水,一瓶药和针,吓得清风连忙挣扎着后退,“干吗?”
“你自己看看!到底是从哪来的、走了多少路,居然会有这么多水泡?”
啊!水泡?青青紫紫磨破了皮好疼啊,清风直直地看着那些好恐怖的大水泡。还有被山石、草木划伤的手脚,胳膊和腿,波光粼粼的湖面随风缓缓流动,平如镜的水面映着她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真是的!
“我现在给你挑破水泡,上点药,否则你没法走了。忍着点啊。”看她表情,少年难得温柔的微微一笑,“害怕啦?要继续赶路,就必须挑破它。”
清风努努嘴不服气,“谁怕啦?”
少年又笑了,“那就好......”趁她不备,小心的一扎戳破。
清风立时反射性的一颤,浑身跟着一抖,眼泪汪汪的就下来了。
“疼吗?忍忍吧,我也没什么止疼的好办法。”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少年身边一个年纪稍大的伯伯开口发问,温润的话语让听者如沐春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您就唤我清儿吧。”母亲都是这样叫她的。如果大哥哥和这位伯伯也这么叫的话,就好像是母亲又回来了一样呢。
少年顺手从下摆撕下几条干净的衣摆,一抬头却见清儿无声落了泪,唰干净两条白皙的皮肤好像宽宽的面条挂在她小小的脸上一样好气又好笑。“又哭?!”虽说是比她大了几岁,但少年茫然失措的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厌烦着女孩可真爱哭,起身便将布条扔在一旁。
倒是一旁的伯伯拾起布条,细心而温柔的给她包扎上药,时不时观察她的反应还问句“疼吗?”摇摇头表示能够忍住。
“伯伯谢谢您。”末了清风有礼貌道谢的同时还啜泣着呜咽。
“伯伯,你们要去京城吗?”晚饭时,清风满足地啃着伯伯分给她的大烧饼,那是一张比她脸还大的饼,也许饿得太久,仿佛这是她一生当中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为什么这么问?你要去京城吗?那儿距离这里可有好长一段路程,你的脚又不行......”伯伯温柔慈爱的眼神突然就笑了,“得啦,正好一路的,我们送你去吧。”
“真的吗!伯伯和大哥哥,谢谢你们了!”清儿甜甜的笑了。饭前清风已被大哥哥用大手巾沾水蹭蹭蹭地抹干净了小脸,衣服也换上了一套大哥哥干净的衣衫,只是在袖口和裤管多翻了几道,松松垮垮的更显得她瘦弱可怜。于是这时候露出了原先白白的、面面的小脸,大大的眼睛,笑得傻傻憨憨的。
少年没有说话,瞥了她一眼,看着她矮矮的个头小面包一般,噗哧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只是笑得有点抽筋----很快地清风发现他其实也受伤了,毕竟他带的随从都战死了。
“大哥哥你还好吧?快醒醒呀!”刚刚救了自己的人,若是死了该怎么办呢?无形中建立起来的信任,使得清风害怕再次面对死亡。尤其是死亡在自己的眼前流过,是无关又是密如撕骨。
害怕得她快要哭出来时,大哥哥终于是微微扯了扯嘴角,只有一句话:“伤口疼,你别再动了。”
哦,虽然是内疚,但毕竟活过来了没有死,清风很开心。
“那我怎么帮您呢?”
突然间想起母亲的做法,于是行动起来。看了大哥哥一眼也不管他疼得嗷嗷叫。心惊胆战的清风,用最快的速度帮他洗干净了伤口,然后,取出小包裹里母亲留下来仅有的一瓶药----“寒棠露”帮他包扎了起来。
“喂!你那是什么药?”别什么蒙古大夫的偏方都往他身上招呼啊!
“哥哥你放心,这可是好东西哦。”清儿拍拍双手,很自信的保证。
一旁束手的伯伯仿佛一点都不着急,看着两个小孩子欣慰地笑了。再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也许,这个小姑娘可以让他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