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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世人皆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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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是他自个儿想跪,全因他爹——武林盟主,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使剑好手忽地射出一道威压来。武立天咬牙切齿,却终究被这气魄压得软了双膝,扑通跪在地上。但纵使他跪了,脊梁还是挺直的。

他又字字铿锵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学剑。”

“不仅不学,明日我便从这儿出去,还要教世人知道:天底下只有个叫武立天的小子,再无武林盟主之子。还要教他们知道,这江湖将来必是我的天下,而非你武盟的天下。”

话音未落,他耳里听得一声仿若轰雷般的惊响。

原来是武无功将腰中剑拔出,往他面前重重一掼。那玄铁剑重逾百斤,盟主劲力深厚,剑身竟是穿了武立天的衣角深深没入地中,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放肆!”

武林盟主的声音比那惊雷还响。听这语气,武立天几可断言他爹怒火中烧。

“钧天剑法一脉单传,世无一敌。你偏生要去学些雕虫伎俩,怎有得少盟主担当?今日挥剑再加一万回,省得你有闲工夫去胡猜乱想!”

少年武立天却摇摇头,猛地一抬手握紧了剑刃。随着衣衫破裂声,他扶着剑硬是在他爹的威压下站了起来。一甩手上的血珠,他冷冰冰道。“天在上,今日我誓最后一回握剑!这次斩的是衣帛,下回如再提剑,这条胳臂不要也罢!”

他说罢这些话,心头涌起一股报复般的快感。缘因他生了十几年,事事皆由武无功摆布,今日终得自个儿做主一回。

武林盟主不想他立此毒誓,当下怒发冲冠,面上青筋暴起,却哆嗦着口唇欲说还休。

武立天最后瞧了他一眼,便毅然转身迈步出了家门。

这一迈,竟是让这昔日被捧为天之骄子的少年闯入尘世。此后十载,武立天从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长成冷傲青年,他泛过清溪扁舟,听过江湖夜雨,见过世间炎凉,识过人心冷暖,终至如此地步。

“所以小娃娃你当初混了个守备的官位儿做,便是要气一气你那老爹?”

听到此处,竹老翁哈哈笑道,将面前的酒盅一推,直送到青年面前。

“确是要气他。那老不死眼里只有钧天剑,恨不得立马要教出个突破第八重剑法的徒弟来,因而也最看不得朝廷频频动用武盟之力平定世道,逼他成日得在武盟里应付成堆的鸡毛蒜皮小事。”武立天语气颇为冰冷地道。

“后来官当腻了,便出来游山玩水,寻些高手大侠对招?”竹老翁笑呵呵道。“若要老夫当这官,老夫也坐不住。庙堂那一套乏味得很,你来我往皆是定式,连搓木人儿都比这生得趣多。唉,可惜你就是毛躁,爱惹事生非,否则怎会弄得乡里鸡飞狗跳?乱过头啦!”

青年武师抿了一口盅中烈酒,漆黑的眼瞳里映着漫天风雪。比起方才,他那外盛的傲气可说已内敛了几分。沉吟片刻,他道。

“原因不仅如此。我巡游数年,是为了探寻——这世上有无更胜钧天剑法一筹的功法。”

竹老翁面上依然带笑,但却是摇摇头,又点点头。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全因近年来旱雪交加,瘟疫四横,光景不好,连带着人心动荡。朝廷中人应对北面金人已是焦头烂额,再对上个些自称诸如罗道、无为、候天的时不时鼓动庄稼人起义的教派,更是乏术。武立天既在官场,不可能不知这些事。不管他是否有心学武,救扶百姓,他总归还是从武林盟主给他营造的楼阁里入到凡世来了。

至于这世上有无比钧天剑法更强的功法……

老头儿哼着小曲,含糊道:“你若觉得有,那每套法子都能更胜它几分。世上武学本无所谓高低,只有深浅。你爹把钧天剑学到了极致,自然比那些浅尝辄止的人强。”

武立天却道。“非也。我走遍四周,见识过许多名家好手,皆觉无人能胜钧天剑刚劲。鹤行步虽飘零,可三合之后,必被卷入剑势之中;红烛功虽柔长,却需女子至阴之体方可习得;至于太清剑、擎风掌,细想之下无一能与钧天剑分庭抗礼。唯有两处功法,我至今未得一见,对上钧天剑或许还有一分胜机。”

“哪两处?”

“一是无为观。现今虽泯然于起义暴徒中,但传闻‘杀人不见血,寻踪不得影’的候天楼散灭后,有不少人流入观中。他们居于南蛮九重山,究竟用何功法可谓世上最神秘的一事。”

“二是天山门。剑法极凝练,‘玉白三刀’更是名震天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若我此生得见玉白刀客,必要去拜她一拜。”

能教素来孤傲的武立天说出这话,看来玉白刀在他心里确占有极重一席。这青年武师言罢,忽地也念起他在外历游时听到的茶余饭后之说了。人们对玉白刀客所知甚少,只知她名为玉求瑕,薄纱覆面,身姿飘飖似清云蔽月,流风回雪。

有人说她貌比洛神,有沉鱼落雁之容,令陶都尉家素来拈花惹草的公子一见倾心,竟神志不清,成日喊着非她不娶。

有人说她武艺绝伦,候天楼主青面罗刹杀天山门宗师数人,便是为了试试玉白刀有多利,玉求瑕有多强。

有人却说她早已归隐山林,与一位朴实农汉结为连理,并育有几子,不问世事。

武立天自然对这传说中的人物心向往之,可惜遍行江湖数年不得获,他已有些心灰意冷,此生不得见玉白刀客的遗憾之情竟油然而生。然而年少的艳羡之心渐渐淡去,此刻他满心去寻胜过钧天剑的路子,“玉白三刀”便成了一种只有梦中得见,如青天白云般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了。

“…所以,你逮住金家的小崽儿,就是想探探他用的刀法胜不胜得过钧天剑?”竹老翁问。

“正是。”

“依老夫见识,”老翁道,“胜得过。”

倏时间,青年武师那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忽地颤动了一下。

他方才酒饮得猛了,面颊略有发红,但在竹老翁说罢那话后刹那间变得比雪还要苍白。他忽而觉得心跳鼓噪,在胸膛里砰砰回响,很快又传到耳里来,使他耳里也阴魂不散着那声音。

十年了!

他日思夜想,为求得胜过钧天剑之法已有十年。

他做了他爹的傀儡十年,又为斩断悬线寻方求法十年。

而今这轻轻易易的一句话,要将他所有的不甘与苦涩埋到土里去。

武立天不可置信地望了竹老翁一眼,此时那老汉打着酒嗝,对他嘻嘻笑道。

“…你应是认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这老醉汉就一言不发,原来终是喝晕了头,就着风雪酣然睡了起来。

“认出什么?”武师神色激动,一把揪住老翁衣衫,左摇右晃,几近咆哮。“你说,我认出了什么!”

自他来到此处,遇到那会使刀的少年下仆,一切便似乎有所改变。他见刀法神妙,虽有疑心,频频逼问出处却不得其果。此时竹老翁说些古怪话语,就更煽起他的疑窦来了。

在粗暴摇晃下,竹老翁嘟囔着醒来了。看他急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庞,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混着酒气的粗哑嗓音几乎要湮没在风雪声中。

“…你应是认得的……”

“……他出的那刀…不就是你生平最想见的刀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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