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三月都阴雨连绵。
但对于高三生来说,哪天放晴哪天下雨并不重要,他们的世界已经被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圈住了。
只有陈荏还关心天气,因为他要趁着宝贵的休息日——周日下午——洗衣服,如果那天天公不作美,他就得再忍受一周。
多亏林雁行返校那天把他宿舍的脏衣服、脏床单被套全带走了,当晚便由林家的保姆李阿姨洗净烘干了送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那天过后,林雁行在他家老爷子那儿封闭式补习功课,直到高考前都不在家住,便拜托李阿姨关照陈荏。
李阿姨二话不说应下来,洗衣送饭,乐此不疲。
陈荏一生没得到过什么母爱,却在李阿姨这里狠狠感受了一把,分外窝心。
他和林雁行无奈地断了日常联系,后者的手机被没收了,电脑也没得碰,只每个礼拜六被允许摸电话。
于是周六晚上,陈荏上完晚自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林雁行煲电话粥,经常絮叨到睡着为止。
林雁行事无巨细地向他报告,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被老爷子从被窝里拽起来,逼着去附近公园跑步;
跑回来冲澡,一边冲一边听见老太太在外边打门,说林雁行你个懒货,蹲马桶蹲这么久,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匆匆吃完早饭,数学老师就来了,带着成吨的练习题,没一道会做的。
一上午做题做得头晕眼花,午饭都吃不下去,饭后还得被押着午睡。
他高中三年什么时候睡过午觉啊?都在球场上飞跑呢,但在老爷子这里不行,得遵守夕阳红时间,从十二点半睡到一点。
一点钟起来继续学习。
好容易熬到晚饭后,总能放松了吧?刚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球,就被老爷子摁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
他反抗说我是理科生,不考政治,老爷子说我管你丫考什么,让你丫看,你就得看!
看完新闻联播继续百~万\小!说去,到十点一刻准时结束,十点四十五必须上床睡觉,超过时间又得挨老太太的骂:
林雁行你白天精神萎靡,晚上倒是两眼放绿光,你还像不像个高考生?
……
林雁行烦恼地告诉陈荏:“所以这大周六的,我还得蒙着被子给你打电话,以防他们听见。”
陈荏又好笑又可怜,心想林大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束缚啊?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林雁行问他:“你怎么样?”
陈荏说:“我没新鲜事。”
和所有考生一样,他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除了复习还是复习。
林雁行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事儿。”
陈荏等他说话,没想他停了半晌不说,陈荏以为电话断了,将手机贴脸细听,只闻轻微的悉索声,便问:“你在干嘛?”
林雁行在吻他,隔着手机,隔着电磁波,隔着初春细雨如绵如酒的夜空。
林雁行去过好几次西藏,听过许多雪山下古老的歌谣。
那些男人和女人唱到:
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
你再看看,那是从我心里挤出来的奶……
林雁行愿意把心里所有的奶挤出来给对方,自己茹毛饮血,因为他爱他,他活该。
“前些天忘记当面跟你说了,”林雁行低沉地说,“生日快乐。”
陈荏怔住,他再一次把自己生日忽略了。
“……我生日过去了?”他问。
“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几号了,傻瓜。”林雁行的嗓音里带着笑。
“我真不记得。”陈荏讷讷。
“我替你记着呢。”林雁行说,“你十八了。”
十八岁,真是个为所欲为的年纪,可以不计后果,可以冒犯唐突,可以疯,可以坦诚地,沦陷地,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
但高考太大太重了,沉沉地压着,让人坦诚不起来。
林雁行故意不痛不痒地说:“你能考驾照了。”
陈荏轻声道:“嗯,快十一点四十了……挂了。”
林雁行说:“挂。”
可他们谁都没挂,都在等着对方,听筒里细微的沙沙声意味绵长。
林雁行问:“怎么了?”
陈荏按下了红色停止通话键。
他抱着膝盖松懒地坐着,半阖双眼,四周围漆黑而安静。
这是前往楼顶的检修通道,平常几乎没有人来,于是成了他和林雁行深夜通话的场所。
熄灯时间早已经过了,但他知道舍友们都没睡,有的打着手电在被窝里背单词,有的仍在应急灯的照耀下伏案疾书。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间真正成了金粒,从指缝落下来,弹跳四散着来不及捡拾。
所有人都舍不得时间,但又盼望着它早些逝去,因为这种日子实在是难熬,没有停歇,没有变化,没有快乐……对陈荏而言,没有林雁行。
死水一样浓稠的日子。
陈荏记得以前看过一本书,叫做《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他不要姑娘,只要林雁行。
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思念林雁行,难以言喻的疼与爱像翅膀一样从体内伸展出来,包裹着他瘦削又优美的脊背。
思念是英语单词里的每一个重音,是落在纸上运算符号,是公式里不容置疑的判断,是背不完的古文和诗词……
几回魂梦与君同?
犹恐相逢是梦中。
想你了,我真想你了,你带我走吧。
“给我一个林雁行……”他轻轻地说,“还有两个月,快了。”
————
四月上旬一模,五月上旬二模。
两次模拟考试陈荏的成绩都稳定在年级前五,如果高考发挥正常,填志愿时不出现失误,他必定能进985大学,而且是拔尖儿的那种,但T大不敢打包票。
T大远在京城,对于京师子弟而言门槛或许低些,对于外省考生,那真叫高不可攀。
二模过后,管老师也进入了冲刺阶段,陈荏所刷的题都得经过他手,确保既有覆盖性,又有针对性,用他的话来说:题海泛舟数载,该考虑上岸了。
此外管老师还得照看吕霞——别忘了这丫头也考大学呢。
当然她考试的难度比陈荏低多了,加上本省职高统考的时间历来比普高早,所以她比陈荏早上岸几天。
吕霞着实辛苦了,她原本是个精力充沛、没一刻肯歇下来的姑娘,这一年由于长时间坐在桌前不动,胖了十来斤,远远观之面若银盆。
好在她五官不错,所以居然生出点儿薛宝钗的调调,和陈荏那病恹恹的样儿形成鲜明对比。
陈荏也不是故意病恹恹,他的学习强度至少是吕霞的两倍。
五月中旬,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天,周日下午,陈荏被喊到林家吃饭,林家保姆李阿姨每周一次给他补充营养。
林雁行仍然在老爷子家蹲班房,两个老师(叫管教也行)成天到晚跟着,严格控制他与外界接触的时间。
有时候老爷子心情愉悦,礼拜天就放他出来,让他回家和亲人团聚,陪陈荏吃顿好的;
有时候心情差,那就关他禁闭,除了锻炼吃饭上厕所,其余时间不许出房间。
心情好与不好则取决于林雁行的表现,如果他今天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任务,老爷子就高兴;完不成,老爷子就生气。
老爷子原本就对林雁行放着正道儿不走,要去考什么唱戏学校(?)颇有微词,此时生米都快做成熟饭了,只得提高对孙子的要求——必须文化课过关,不能丢老林家的脸。
过关分数还不能太低,低了也是丢脸!
老爷子为此还专门弄来一张椅子,以前派出所审犯人用的,上边有小桌板,桌板上有锁,把林雁行抓来往里面一锁,任他孙猴子转世或是闹海哪吒,也只能埋头写数学题。
这个礼拜天林雁行没能回家,八成又被锁着了,就算没锁椅子上,也得锁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