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地这次不甚愉快的集会,最后以平成县县令的一道文书做结。——南面的欢喜国宰相发函来请太子到欢喜国的花都做客。
长相信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就此散会。
人纷纷退出去,只剩下三个人仍留在屋内。
一个长腮,一个高低眉,还有一个是宋老狗昨晚见过的那个丹凤眼。
长相安尊礼重道,听见人群散了便从守诺殿的后门退了出去,只有宋老狗一个人猴精的窜上了房檐。
人家都大大方方的请他们来了,当然得听到最后。
虽然听得不够大方。
“众卿客还有什么谏言?”长相信的嗓音中气十足,一声低沉的号令在空荡的大殿里回旋。
长腮首先说了话:“欢喜国宰相之约,还请主公三思。”
短短十几个字,空气一时凝重了起来。
长相信一只胳膊肘在几案上托着腮,另一只手不停转着一个红色冰裂纹的小酒杯。
高低眉应该是惯常捧人臭脚的,明显没什么眼色,出口便是嫌恶:“那萧宇不过是个蛮子,还舔着脸请主公……”
这番变相的赞美,并没有让长相信喜笑颜开地说出一个好字。——长相信垂着脸,拧着眉毛,几乎随时都要从眼睛里喷出火星。
那是上位者随时展开生杀予夺的信号。
丹凤眼却突然笑了起来,说:“泰王乃真龙之子,自然不会赴他国人臣的寿宴。但欢喜国世代与我国交好,年年为我国圣上圣祖贺寿,又素来与太子殿下亲密。”他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一下:“派使者出使探望,也是人之常情。”
长相信似乎极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吹捧,丹凤眼的几句溜须马屁便让他分分钟转怒为喜。
长相信放下来酒杯,点了点头。
“便依百里客卿罢。”说完一扫袍袖,瞪了高低眉一眼,走了出去,留下高低眉跪在大殿里讪讪地笑。
宋老狗咧了咧嘴,又看了长相信的背影一眼。
他或许是一个好哥哥、好儿子。
但,他绝不是一个好王爷。
等人都退了出去,宋老狗也从房梁上钻了出来下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了守诺殿。
殿外的庭院里绿柳茵茵,长相安正背对着他不知道怎么了,向着东面小隔间里面的雪兰比划。
他看起来有些焦急,一向优雅的举止甚至走了型。
宋老狗踩着雪兰的视线死角,绕到长相安身后,开玩笑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长相安惊得脖颈一紧。他转过头,才发现是宋老狗,一瞬间愣住了,然后一如往日的笑,长出了一口气。
宋老狗不明所以,但也迎合着嘿嘿一笑。
雪兰听见笑声,才从隔间里跑了出来,一眼就看见宋老狗,冲着宋老狗神秘的眨了眨眼,嘻嘻笑着跑过来捏了捏宋老狗的脑门:“公子不知道听谁说的,以为你趁乱逃跑了呢。这可急坏了公子,这才到处找你,惹得满头大汗的。”
听了雪兰的话,他才有意的往长相安的脸上看去。——长相安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却满是细密的汗珠,双颊和额头透出浅浅的红晕。
在蔼蔼朝阳下,宋老狗第一次察觉到,眼前这个永远不声不响的人,他的那颗心正空前剧烈的跳动着。
他一向端庄得体,却为了自己而如此狼狈。
宋老狗还是想不明白。
宋老狗装得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向长相安开了口:“代王殿下待在下如此好,在下哪会舍得离开呢?”
他当然想过要离开。
但他能跑到哪去呢?
长相安听见他的话,笑的如同喝了蜜的孩子满足的吮吸着手指一般的纯真。
宋老狗微微低了点头,将双眼的消沉藏在了头发里。
很快,斑游拿回了盖着泰王官印的文牍,也拿到了泰王早已准备好的边境通行令。
四人再次上马,准备在疲惫的五百将士护卫下,继续向平城关前进。
马车已经走出了很远,泰王府高大而金闪闪的大门如同一个巨大的黄金米粒。
穿过层层叠叠的浓雾,宋老狗却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穿黄马褂、带巧士冠的男人昂首昂首阔步,进了泰王府。
很快,泰王府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出了太阴城又走了一日,上了一条东西走向的威武官道。
这条官道成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路北边是近在咫尺、的太平国民居,夜不闭户、炊烟袅袅。路的南边则能远远地看见哭声不断的欢喜国村落,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
听了几日的哭声,宋老狗觉得十分奇怪:人笑起来的声音千奇百怪,可一旦哭起来,声音又都变得相似。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但人的悲喜总有相似之处。由此,人才有互相理解的可能。
宋老狗的悲喜向来无足轻重,自然从来不被允许表达,但长相安的悲喜……
——他从未见过长相安真的悲痛,也未见过属于长相安的真的欢喜。他对所有事情的反应,都是符合礼教规范要求的合仪之举。
如果这么看,他和前几日雪兰提到的欢喜旧都的机关人偶倒是十分相似。——看着很美,却没有心。
长相安拥有把他当做心肝宝贝保护的兄长姐妹,有忠心耿耿的斑游和雪兰,拥有这乱世中人人幻想拥有的一切。——但这么完美的人,却偏偏是个哑巴。
宋老狗盯着眼前小心地用毛笔勾勒线条的长相安,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延伸出迷人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温和,唇边是永恒不变的浅浅的笑。
他的笑容背后,会藏着什么呢。
是他熟悉的欺骗与谎言,还是某种君子之光……
宋老狗挑起马车的黄金纱帘,瞧着路边一个年迈的樵夫举起斧头伐树,斧头很旧,满是扭扭歪歪的卷刃。
马车在四匹骏马的拉引下跑得飞快,宋老狗甚至没看到那个老樵夫是否砍断了那颗手腕粗细的树苗。
出乎宋老狗意料的是,马车在一个泥泞的浓雾路口驶下了官路,在浓雾里又走了三刻,最终停在一个边境市集的客栈里。
宋老狗扶着长相安下了马车,却发现那五百禁军不见了。
长相安穿了一身淡红色的长袍,在白雾里像一株尚未绽放的红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