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但老狗已经醒了。
他有点后悔。
后悔答应成为长相安的义士。
可能是连日的奔波劳累,和京城无形的巨大压迫感,令他想要一个能存身的地方。
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
但是义士是什么?
一个王爷为什么需要自己这样的人做他的义士?
他还是看不见一点自己的价值。他知道长相安不在意这件事,但对方越是不在意,自己反而越困惑。
深红的围帐被猛的掀开,冷意侵入帐内,正趴在榻上胡思乱想的宋老狗打了个激灵。
他揉了揉眼睛,雪兰举着烛火站在床边,用眼神催促着他。
“半刻后要去向公子请安,可不能晚,你快起来。”
宋老狗向窗外看了一眼。大哥,天还没有亮呢。
当皇子的义士太难了。
宋老狗双眼眯成一条缝儿,嬉皮笑脸地下了床。
他捡起被踹到地下的锦被,顺便活动了下腰腿。
身上的热意已经褪去了,疼也减了大半,对他而言已经不碍事。
腿上还是肿着,但他的衣服宽松,谁也察觉不到。除了偶尔裤腿摩擦皮肤时,会像松针扎人一样的疼。
“请更衣梳洗,公子就快起来了。”雪兰语气十分客气,跟昨天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书童好像不是一个人。
宋老狗迷迷瞪瞪地穿好了衣服,趿着那双破破烂烂的旧鞋,求助似地看着雪兰柔顺服帖的发髻。
他从来梳不出那样的头发。
“我不会梳头发。”
雪兰让他在一面铜镜前坐下,一面帮他梳头,一面小声嘀咕:“真搞不懂公子为什么要收留你。”
我也搞不懂。
“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第一义士意味着什么。”
镜子里的雪兰眨巴着大眼睛,语气平稳的不像个疑问句。
宋老狗回忆了一下,说:“皇子走狗?”
雪兰再次移开了视线,小声说:“莫名其妙。”
“那请雪兰大人说给我听听?”
雪兰一瞬间笑开了花,随即又摇晃着脑袋冷静了下来:“一会儿你自然知道。”
刚给宋老狗梳好了头发,披散着头发的长相安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斑游和拿着毛巾手绢的小丫鬟。
这是什么阵仗?
“你身体好点了吗?”
长相安站在门口望着他,斑游在身边开口替长相安问他。
场面实在是有点怪异。
“挺好。”宋老狗笑了一下,算是糊弄过去了。
长相安笃定地看了斑游一眼。
“就在这敬茶吧。”斑游替长相安开口道。
斑游依旧是一脸冷漠,只想赶快把长相安带走。
茶是温热的小叶儿毛峰,寡淡而浓香,宋老狗跪在长相安面前,捧着茶盏,鹦鹉学舌地重复着雪兰要求的台词。
“请公子喝茶。”
长相安小心地接过,抿了一口,紧接着示意雪兰扶宋老狗起来。
宋老狗的腿还没伸直,长相安就被斑游如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他掸了掸裤腿,心想着是不是到点儿该吃早饭了。
雪兰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他,封面上写着:义结金兰。
“这本书里面记载了义士的历史来历、义士训诫和当今所有皇子和皇子义士的画像。你可以先看第三页——义士训诫,很短的,只有三句话。”
宋老狗装作不识字,皱着眉头看着封皮相面。
雪兰开口问道:“你不识字?”
宋老狗的头略略地动了动,好像点头了又好像没有。
雪兰一脸没辙,打开到第三页读了起来:
“第一,义士不可违背皇命,亦不可违背义主之命。”
好的,是个炮灰。
“第二,誓死保护义主安全。”
好的,还是炮灰。
“第三,心系天下,为国为民。”
??????
这条的画风怎么突然变了。
雪兰笑容洋溢的脸看着窗外,小声地嘟囔着:“公子从小到大从不出错。这次,我也只能相信公子。”
他的声音很小,宋老狗就装作没听见。
“你们府上,不吃早饭的么?”宋老狗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
雪兰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跑进来,请他到长相安那用早饭。
一股清幽的兰花香钻进宋老狗敏感的鼻腔,一丈二的长桌上,满满当当的摆着饭菜,长相安坐在桌子那头,笑着请宋老狗先下筷子。
宋老狗当然没犹豫,摇晃着筷子招呼着雪兰和斑游一起坐下。
尽管长相安点了头,那两人仍是谁也不动。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公子座前没有我们坐下的地方。”斑游冷冷清清地开了口,算是给明了拒绝的理由。
得,这是影射我没规矩了。
宋老狗笑眯眯的不回话,拿起筷子吃菜,对面的长相安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宋老狗一个人吃的极快,仿佛恶狗夺食一样,吃得肚子溜儿圆才停下。
长相安只是看着他,偶尔看向门外的庭院里。
酒足饭饱,宋老狗灵敏的耳朵听见,远远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玉石玎玲的声音越走越近。
一个小丫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长公主来了!”
话音未落,长公主已经走了进来。
长公主穿了一件黑色长裙,皮肤白皙晶莹,看不出年纪。她板着脸,眉眼间不怒自威,看见长相安,嘴角却微微的翘起。
“安儿。”长公主亲热地拉着长相安的手坐下。
长相安许久未见长姐,眼睛里飘着泪花。
“怎么了?有人在西北欺负你了?”
斑游和雪兰不约而同的看了宋老狗一眼。
长公主也顺着视线望了过去。
那是个和雪兰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
他比安儿高一些,身体修长结实,看起来经历过风雨的打击。皮肤微黑,还有微微的驼背。隆鼻薄唇,长眼睛里的黑色瞳孔故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右眼下还粘着一块接近肤色的纱绷。
看起来倒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
长公主走过来,牵起宋老狗的手,上下打量着他。
“是个好孩子。”眉眼轻轻地弯起,眼中泛起意味不明的波澜。
长相安笑的开心,如同被夸奖的是他自己。
宋老狗完全不敢看长公主的眼睛。
这个长公主和长相安一样,看着人畜无害一身正气,他却一点都猜不到他们的想法。
他坐得远远地听他们说话,不时翻着那本“结义金兰”的小册子。
长公主像个理想中的姐姐,话有点多但很温暖。长相安的回话总是由斑游代为开口,似乎斑游只要看上长相安一眼,就能明白长相安在想什么。
斑游多适合做义士啊,宋老狗酸溜溜地想。
“知道我要来看你,欢儿也吵着要来呢,她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说你选的义士英俊聪明,比老九的那个义士还好。”
“他确实很好。六皇子殿下近来好吗?”
宋老狗翻到了六皇子那一页:
长相生,字子安,皇帝庶六子,封为宋公侯,善文墨。
长相生没有结义的义士,上面只画了一张小像:剑眉星目,容貌出众,只是有几分羸弱。
“身体还是那副样子,按江太医的方子吃药,暂时没大碍,他最近爱吃甜的……”
长公主知道他们两个自幼亲近,慢慢地说了许多趣事,又说到其他兄弟姐妹身上。
“老三夫妇俩还是那副样子,老二在蓝山寺念佛,老八在青门修行,小九如今倒是越发出息了,在礼部做事有模有样,父皇也说他颇有太祖遗风。只有你,二十三的人了,也不成亲,也不入仕,成日古灵精怪的钻研琴棋书画,不让人省心。”
长公主的话里透着关心和责备,长相安湿了眼眶,愧得起身向长公主鞠了一躬。
“让长公主忧心了。”斑游冷漠的语气和长相安的热泪盈眶反差极大,十分滑稽。
“我为你们忧心也是常有的,就是你一点都不忧心我才生气。”
“天塌下来,不是还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