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余晖之时,宋老狗从客人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萧掌柜从外面走了进来,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这是昨天那个干瘪的像个干尸的人?
同一个人?
宋老狗轻轻笑了笑,开玩笑地跟萧老板请了安。萧老板不声不响地红了脸,小碎步地跑去了账房。
他昨天睡得很好,双眼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明亮。但,人靠衣装,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条纹的丝绸袍子看上去价值不菲。
袍子很新,连一点褶皱都没有,在宋老狗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点胸口的光滑肌肤。
他原本的头发很长且虬结成团,今天一早也被梅子姐打理的柔顺黑亮,让不少清倌儿羡慕不已。
也让他在这间酒楼里显得鹤立鸡群。
男人嘛,好看有什么用?
又不是世家公子哥。
宋老狗从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等着送下一位客人上去。
这个地方名为酒楼,但在老狗眼里和青楼也差不多。
一楼是心怀色心的自称高雅风流的有钱老爷。
二楼是待价而沽的自称卖艺不卖身的酒楼清倌儿。
他的工作,就是把有钱老爷送到清倌儿的房间里。关上门之后的事,都和他没关系。
这座占了大半条街的梅间筑,能满足京城权贵的所有肮脏需求。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之下,仍旧是宋老狗十分熟悉的险恶人心。
这个偌大的酒楼里,宋老狗稍稍看着顺眼的,是在一楼大厅说着笑话的优人阿金。
阿金不过五岁,先天长了一张怪脸,靠着聪明的小脑袋成了梅间筑最受欢迎的优人。
他作践自己,取悦他人。或许是年龄太小,他那种取悦他人的方式,还带着一点真心。
“兔爷儿,请把这位韩公子送到‘冬花’那儿。”小厮华章小心翼翼地说。
宋老狗笑脸相迎,挺着大肚子的韩公子仍是不怎么待见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厮。
“韩公子,请。”宋老狗躬身指了指楼上,韩公子才撇着嘴上了楼。
宋老狗小心翼翼地敲开了“冬花”的门,一个笑容温婉的清倌儿坐在桌旁的圆凳上抚琴,琴声温和而无神。见有人进来,起身行礼:“小女琴音,见过公子。”
他看向韩公子的眼神宠辱无惊,却在略过宋老狗时忽然变得炙热起来。
宋老狗几乎要合上的门,被人拉开了。
“你进来。”韩公子一脸的不屑。
四只眼睛盯着他,面对韩公子风雨欲来的嘲笑,宋老狗也只得迈步进去。
“看你刚刚听琴音姑娘抚琴,听得如痴如醉,不如来品评一下这曲“醉仙舞”?”
那位公子似乎以为宋老狗对音乐十分有心得,想戏弄他一番。宋老狗只好配合地装作从没听过:“小的向来不曾听过人抚琴,也不敢打扰公子雅兴,小的这就退下。”
宋老狗装的真挚,退下的动作行云流水,却被半路截了胡。
“谁准你走了?”韩公子突然凑了过来,噗嗤笑了一下:“你叫兔爷儿?”
“名字是掌柜的起的。”宋老狗无奈点头。
“起的好!你这幅到处勾引别人的下贱模样,倒是很配这个名字。”
这已经是今天第四次,因为被清倌儿多看了一眼,而被客人刁难、嘲笑、侮辱。
老狗心里腾起阵阵怒意,但还是强压了下去,想着大不了明天就去后厨帮忙,再也不在人前露脸。
韩公子眼睛在宋老狗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又说:“你本叫什么名儿?”
“宋钱。”这是他在眉禅镇为自己起的名儿,有时候是宋钱,有时候是宋乾,反正读起来都一个样。
韩公子凑得更近,脸上的横肉堆了起来:“什么烂名儿,还是兔爷儿适合你的模样~不如,你做我一个人的兔爷儿?我爹是京畿府尹,就我这一个儿子,包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说着伸手抓了过来。
一杯滚烫的开水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溅在宋老狗的后背上。
琴音破口大骂:“去你姥姥的死断袖!不喜欢女人就别来装风雅!”
门外的护卫听见骂声闯了进来,和和气气地把韩公子请了出去。
太平国以礼乐治国,以三纲五常为国之根本。寻常人家也就罢了,要是哪个官宦人家的独子有断袖之癖,为官的轻则贬谪,重则流放,甚至有人被冤枉断袖后自戕以证清白的传说故事被坊间津津乐道。
这可不是个小事儿,韩公子也是一时昏了头脑,被宋老狗的眼睛迷了心窍,才会在琴音面前大放厥词。
宋老狗虽然被烫伤了后背,仍感激地看了一眼别过头去的琴音,出了“冬花”。
店里忙的脚打后脑勺,谁也顾不上他,管事儿的小厮给了他一包烫伤药后就把他随手塞进了三楼角落里的一间空房子。
名字叫“春井”。
听着就怪不吉利的。
屋内灯光昏暗,四处挂满了针线,像个别有风情的绣房。屋内没有伤药,梳妆用品倒是一应俱全。
好在墙上有一面大镜子,映人十分清晰。宋老狗背对着镜子,胡乱地涂着药膏。
他想起了眉禅镇。
他在眉禅镇呆了六年,他厌弃眉禅镇的狭小局促,厌恶那里人心甘情愿的被愚弄与自我愚弄。
踏足京城,他突然怀念起眉禅镇的狭小,怀念起那些愚蠢的人。
京城曾承载了他的幻想,可是和京城里的其他人相比,他实在太过普通。
他在眉禅镇人人称颂的口才,在京城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他在眉禅镇自由攀爬的身影,在京城会让他面临灭顶之灾。
门缓缓地开了。
走进来一个没见过的女人。身材娇小,一脸的梨花带雨。
大概是那种,是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女人。
但他就偏偏没有什么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