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林墨还是没将季朝云给推下去。连赶了一日的路,季朝云倒也没让季宁乐再来赶车,先时听见几个人在车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后来就都停了,大约也是累了在睡。
天色渐晚,前面终于又看到了陆氏的亭所。
这一处的亭所虽然楼台亭阁,样式皆与前面的亭所相同,却又大上一些,十分热闹;此时已经入夜,还是有人往来不绝。季朝云驱使马车靠近停稳后,林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动无比:“妙啊,人间污浊之气!”
季朝云伸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下去,季宁乐等人也下了车。
他们几个人形容出挑,气质不凡,尤其是那季朝云身负长剑并玉箫,林墨一身黑衣,季宁乐与陆不洵的青衫玉带,再加上个衣衫破旧的钟灵,实在惹眼;见他们下车来,立刻有眼尖的前去禀告;不多时,就有人领着仆从前来相问:“请问诸位……”
他的衣着与那之前亭所的孙副吏相似,大约也是一名亭吏。他话还没说完,林墨就道:“高床暖枕,玉盘珍馐,有什么给我准备什么——”
季朝云冷静地对那人道:“刚才他说的都不要。”并没有钱。
林墨看穿:“我有的是钱!”
此处并非幽独,不怕打草惊蛇;那墨吟的小毛病也稍微整治了,过会找个地方召鬼运财就是。他林墨是能屈能伸,饿了别说麸饼,蚱蜢也能捉了烤,可是那玩意又不好吃!
又道:“我就算了,我们家阿洵还小呢!饿坏了,长不高,你赔吗!”
陆不洵磨牙:“……师兄,你的剑能否借我一用?”
季宁乐一笑了之,揽住他的肩,悄然将自己的剑往身后一藏。
季朝云不搭理林墨,却是对那亭吏道:“在下平阳季朝云。”
对方大吃一惊,脸都要笑得僵了,并不知名满天下的令秋君怎么就突然路过他这小小亭所,忙拱手道:“小人陆中云,拜见令秋君。不知令秋君驾临所为何事?”
他姓陆,可能正是陆氏旁支中人。于是季朝云先道了一句“不敢当。”又道:“我们的马已经跑了一日,想在此处买两匹马将我们的马换下,也需要些干粮与水。”
陆亭吏看了看他们的模样,笑道:“既然一路舟车劳顿,令秋君及诸位季氏的贵客何不在此休整一夜?我们立刻与令秋君等准备房舍与吃的。”
季朝云道:“不必了,我们此去城中,还要拜会令主玉如君。陆亭吏如此夜中还在此,必有要事,请不必在意我们。”
听到说他要着急去拜访陆怀瑛,陆亭吏哪里敢留,立刻道:“那我马上令人准备;谢令秋君体恤,小人手中也的确还有些许事要处理,且请几位自便,稍作休息。”
说完又是一拱手,吩咐了人去准备车马干粮,又道告辞而去。
陆不洵坐了一日的车,早就不想休息再坐下了,拉着季宁乐和钟灵就要去溜达;季朝云吩咐了一句“不要走远”,便与林墨一起去看人为他们准备新的马匹,见没有异常,林墨又与他使眼色,便一齐往旁边僻静处走了几步。
林墨小声问他:“真要去找陆怀瑛么?”
季朝云道:“于情于理都该知会他一声。”
哪怕季平风与陆怀瑛再不和睦,哪怕林墨杀了陆氏之人,但如今虞城中一个亭所和一个村落都空了,桃漪在他们眼前被抓走;还有一个生前是季氏弟子,死后化凶的卫君凌,一个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恶鬼邾琳琅,不知道要在虞城生什么事。
大概上一座亭所十分偏远,来往人极少,所以卫君凌又或邾琳琅,在那里布置了虚相;只要不是季朝云和林墨之类心细的,一般人早就被糊弄过去了。
林墨道:“那亭所前面还有一座空无一人的小村落,迟早也会被人发觉不对吧。”
季朝云道:“那里比亭所还偏……大概他只是想拖点时间,并不是想周全到能一世隐瞒。”
这倒是可能。
林墨越想,越是叹气。
季朝云倒也明白,道:“你不想去见陆怀瑛。”
“想不想都无所谓了,你看那亭吏既见了我们,只怕我们人还未进虞城,陆怀瑛就已经知道你令秋君将至。”
这正是设立亭所的功用之一,季朝云深以为然。
又听林墨道:“我今日倒要说几句没良心的话,你听了可别教训我。”
不等那季朝云答言,他接着道:“你还记得那个桃姑娘说的吗?有恩有仇的故交,这话倒有点意思……我是杀了陆氏的人不错,但若我不杀他们,他陆怀瑛今日能坐在家主之位上?正可谓是有恩有仇了。”
想来林墨杀陆怀瑛家人等,于陆怀瑛有仇;又因林墨杀业,陆怀瑛如今方能居于陆氏家主之位,正是于陆怀瑛有恩。
而陆怀瑛未能保护爱妻周全,令林墨痛失爱姊,也可谓于林墨有仇;以林墨杀业,当年失手被擒陆怀瑛却不言杀,又于林墨有恩。
这恩仇之间,又怎堪较量?
林墨实则也并不讨厌陆怀瑛,只觉没什么面目相见罢了。陆怀瑛这个人生来温柔和气,又成熟稳重;他来孟氏升山时,年纪比他们几个大些,那天资高卓,亦通经略;据林墨所观,他之能为,两个嫡出的弟弟妹妹皆难及;却又因陆氏那门风,难以施展任何抱负。
这样的陆怀瑛,却蒙老天眷顾,获得林惠芳心,宁可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下嫁于他;婚后二人也不曾留在陆氏仙府,而是离家找了间安静宅子居住。
据闻那陆怀瑛闲时教授街坊邻居家中稚子识字和一些简单的刀法,林惠则为百姓们断脉问诊,举案齐眉,平静度日。
家中两位姐姐,林墨最喜欢的便是林惠。林敏骄傲跋扈,连正眼看他都少有;林惠却像林宽,择善从之,从来回护林墨,不惧与父母兄姐争执。她形容秀丽,袅娜娉婷,幼时便往母亲娘家学那邾氏道法及杏林之术,又曾往孟氏升山,为人勤勉好学,无人不爱她之温柔可亲。
这样的林惠,林鹤夫妇自然视为掌上明珠,为其择婿,可谓慎之又慎。
正如将林敏嫁与乌尤花氏,一开始林鹤为林敏取中的东床快婿恰是季氏的长子季平风。季平风倾慕林惠,仙门中人皆知;这林氏与季氏,又都是当世大家,可谓伯仲,门当户对。就连林墨也曾觉如若林惠嫁给他那平风哥哥,当为一桩美谈。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季门主与林惠本人,都拂拒了林鹤这番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