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塔纳托斯。”
白雁岚躺在病床上,因为厌食症还有待治疗,手臂上输着一袋营养液和葡萄糖。
“死神塔纳托斯?”
陆悦音把大波浪梳了一个低马尾,化了淡妆没有涂红唇,还是身着一身低调的黑色衣服,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具有明显的攻击性了。她没有说出全名,只介绍自己叫Evelyn。
白雁岚看着一滴一滴往下掉的吊瓶出神,说道:“是一个叫袁曦的女孩画的一幅画。”
陆悦音问道:“可不可以跟我描述一下那幅画的样子?”
“它叫作《夜空》,深蓝色的背景,不,我想应该更亮一些,像是黎明时的天色,很晴朗。上面有很多颗星星,我不知道它们属于什么星座,在我看来只是随意地分布在那里。其中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背后藏着一只小精灵,那个小精灵拿了一件弯弯的武器,但看不清是什么,被星星的光芒挡住了。”
“嗯。”陆悦音在病历纸上写着什么,问他:“你很喜欢这幅画吗?”
“曾经。”他慢慢把手握成了拳头,说道:“曾经我很喜欢,因为我以为那只小精灵是爱神厄洛斯,他手上拿着的是那把弯弯的弓箭,正要射向某对心生爱慕的情侣。”
“不是吗?”陆悦音放下笔,注视着她的患者,问道:“你发现不是爱神厄洛斯?”
“不是,怎么会是呢,从来就没有什么爱神,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他语气有些浮动,带着鼻音说道:“是死神塔纳托斯,一直都是死神在那里。”
陆悦音不疾不徐地问道:“为什么那么肯定?被星星藏起来了,不是应该看不到吗?”
“我起初也是这样想,直到那一天,我把它摘下来,用这只手抠开了上面的颜料,我发现这只狡猾恶毒的小精灵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弯弯的长柄镰刀。”他把一只手举到面前。
“那一天是指哪一天?”陆悦音追问道。
他眼神黯淡了下来,说道:“悦扬订婚的那一天。”
“你为什么讨厌塔纳托斯?因为他是死神?还是你觉得他欺骗了你?”
陆悦音把话题转移到画上,她跟任何人说话都不会有眼神的躲闪,目光没有个人情绪,不冰冷也不温暖,但很舒服,让人有倾诉的欲望。她和陆悦扬不太像,女性特征更明显,大眼睛有神却不水灵,没有楚楚可怜的感觉,所以仅仅是容貌出众,但内心更偏中性。
白雁岚一直垂眸,他在思考陆悦音的问题,是单纯的讨厌,还是因为被欺骗呢。
没人说过这幅画是爱神,他只是一厢情愿地这么认定了,就像他对陆悦扬的感情,从头到尾只有他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被欺骗了吗?没有,陆悦扬从没说过喜欢他,除了那一次不清醒的,他们之间可以说连亲密的朋友都算不上,顶多就是关系近一些的同行。是他亲手毁了陆悦扬的爱情,他却没有从中解脱出来,反而越陷越深。
见白雁岚无法回答,陆悦音问了一些兴趣上的问题:“最近有弹钢琴吗?你妈妈给我看了你毕业典礼的表演,非常厉害。你的主治医生夏医生,他也会弹钢琴,只不过比你的水准差远了。”
他想起了那个利落干练的青年,说道:“真看不出来。”
“是吧。”陆悦音微笑着说:“很难想象他能坐在那安安静静地弹琴对吧。”
白雁岚也笑了笑,他最近一次碰钢琴是去鹏城翻监控的前一晚,也是他的生日,后来就再也没弹过。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如果不是那段视频被曝光,也不会逼得陆悦扬为了保护安音璇去订婚。
他摇头道:“我也静不下心,很久没弹了,而且我不敢,很怕,怕一弹就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不愉快的事?”
“就是,很多……很多……这是我的罪。”他脸上浮现了一丝悲伤,说道:“那天我在电视上看见悦扬的订婚仪式,想跟他一同庆祝,于是我开了一瓶酒,可我酒量不好,没喝几杯就醉了,我想去睡觉,不吃药怎么能睡得好,我只是想……只是想吃一点睡得安稳一些。”
“安眠药是你自己带过去的?之前都在按照医嘱定期服用?”
白雁岚当时已经在陆悦扬家住了好几天,而主人却为了躲他跑到了酒店住,这些他都心知肚明,那些天他穿着陆悦扬的衣服,感受上面残留着的微乎其微的熟悉味道,就像他的悦扬哥陪在身边,他甚至有些时候能看见爱人就在屋子里,给他下厨,与他看电视。
他回忆着那几日的情形,有些恍惚道:“是我带过去的,大夫好像是跟我说每晚吃一颗,我可能吃了两颗,我实在不记得了。”
“那天怎么吃了比平时多很多的量?还记得吗?”陆悦音说得很不经意,像是单纯的不带目的地闲聊。
“我没想到会吃那么多,我喝醉了,也许之前吃了但我又忘了,就重复吃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一瓶已经没有了,我又不确定带过来多少药,就没太在意。”他停顿了一下,哽咽道:“是我没照顾好自己,我让人担心了,没想到会这样,我妈哭得很伤心,我对不起他们。”
“你没必要向别人道歉,这不是你的错。”陆悦音见他情绪不太稳定了,打算结束今天的治疗,起身说道:“营养液输完了,我去叫医生。”
白雁岚抬头,第一次与她对视,问道:“你不就是医生?”
“我是来跟你聊天的。”陆悦音微微笑了笑,走出了病房。
门外等着的方青怡赶紧上前去询问情况,陆悦音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诊室里。
她靠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地说道:“不太好,记忆很模糊,分不清事实还是臆想,厌食症也没有好转,我可以开一些药,用生理影响心理,做好漫长治疗的准备。”
方青怡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偌大的诊疗室里只能听见她隐忍的抽泣,半晌,她压抑住内心的难受,问道:“需要我来怎么配合治疗?”
“我之前听您说了白雁岚生父的事情,初步考虑这是遗传性精神障碍症。我能问一下他父亲现在还有在服药吗?病情控制得怎么样?”
“我其实……”
“没关系,我就是问一下,不方便说也没关系。”陆悦音以为白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方青怡赶紧说道:“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我这些年跟他生父没什么联系,只知道他人在美国。我们离婚的原因就是他爸爸的病,我结婚之前并不知道他有抑郁症,分开的时候雁岚还小,不太懂事。”
方青怡嫁给白雁岚的父亲白正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她刚转到文工团编制,一次合唱演出中与白正相识,很快便坠入了爱河。
白正是一个钢琴演奏者,从东华国音乐学院毕业后,因出色的成绩被分配到了国家爱乐乐团,作为主钢琴手培养。
他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但心地善良又温柔。有一次方青怡在剧场后门看见白正拿午饭喂流浪狗,便走了过去:“你都喂了它,你吃什么?”
“我不饿。”白正没有抬头,专心给狗弄吃的。
方青怡就在一旁看着不作声,等他把多半饭盒的饭都给流浪狗吃了之后,她递给他了一个面包。
“我们团里发的加餐,我吃不了。”
白正这才顺着面包看上去,这是歌舞团里最漂亮的姑娘,昨天听大提琴手和指挥聊过的人,一双桃花眼明亮又可人,让人看一眼就不舍得收回目光。
在方青怡的一段攻势下,就算是木讷如白正也被感动了,他们开始正式交往。
方青怡的战友丽丽就劝过她,还是找个部队的人,以后也有个照应。但方青怡年轻气盛,不顾两人的背景不同、家世悬殊而下嫁给了白正。而好友丽丽则与当时上级部门的一个军官结婚,后来生了王小易。
那段时光方青怡现在想起来还是美好的,白正会给她弹琴,方青怡会随着旋律唱上几句,两人便是天作之合。
白雁岚五岁之前,他们过了很长一段甜蜜美满的日子,白正挣的钱虽然不太多,但也勉强够他们生活,方青怡的工作也是薪水不高但总算福利还不错。但比起其他队友,有人嫁给军官,有人嫁给了第一波从商的创业者,她的条件就很微不足道了。
方青怡从未抱怨过什么,她爱白正,爱白正弹琴的样子,为了这些累点苦点也值得。
白雁岚五岁,白正开始教他弹钢琴,分歧正是在此刻滋生。
白正对生活品质没有一点要求,只要有口吃的,饱不饱都无所谓,衣服旧了照样穿,方青怡给他买了新的,有可能穿了一礼拜都发现不了。他从未在意过容貌,也不知道自己的外形是多么惹眼,好像生活对于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浑身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这样的人对钢琴演奏却有着近乎于极端的完美主义态度,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拍都要完全正确,一点模棱两可都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