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这样的社会很恶心,但又能怎么办呢?
“老陆,你历史学得比我好,社会学和心理学更比我好,你也该明白,社会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改变他人的思想,比推动社会工业化进程要更艰难。”
“哪怕在我们的世代,工业革命过去了六百余年,网络已遍布全球,智械取代人工,人类征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无论是海洋还是地心深处。仍有那么一些小国,王位世袭,靠着人民来供奉;还有一些国家,种姓制度深入人心,几亿人坚定地相信,自己生下来就是‘不可碰触’的贱民。”
叶顾怀努力劝陆昭,想让他释怀,陆昭却反问:“当年那个富二代酒后飙车撞死人,他家为了脱罪,什么手段都用尽了。请最好的律师,在网络上制造舆论,引导民意,对我威逼利诱,穷追猛打。”
“那时,我只要低下头就能拥有一切;昂起头,却好像在与整个世界为敌。苦闷不已,来找你喝酒的时候,你说了什么?”
叶顾怀苦笑着,和陆昭一起,说出了当年的话语:“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对待我们,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是两个刚毕业没多久,心中还存着热血的青年,慷慨激昂的决心。
第二天,陆昭就告别朋友们,为理想而行。
拜入法家,下注梁王,官拜国相,主持变法。
通过制定严格的法律,明确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的权力和义务,想办法掺杂私货,保护百姓的权益——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陆昭以集中君权,强大本国为理由,大力扶植新兴贵族阶级,挑起他们与旧贵族之间的争斗,再通过“抓典型、杀鸡儆猴”等方式,让梁国的《大行律》深入人心。
十年前的梁国,公卿杀死奴婢,无关痛痒;害死百姓,也不过赔十匹布而已。
十年后的梁国,数以百计的官僚因为杀死奴婢而被罢官,更有几十位公卿、列侯乃至诸侯王,因为“过使人役”,身死国除。
哪怕天下人都以为,这不过是政治斗争的一块遮羞布,叶顾怀却明白,这是陆昭拼尽全力,为梁国百姓争取到的一丝喘息之机——那么多大人物都因为这么“微不足道”的罪名而倒下,仍旧肆无忌惮的人,总会少一点;百姓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叶顾怀知道,陆昭很难有好下场。
这一点,陆昭其实比他更清楚。
但他们都保持缄默。
如果实现理想,必须燃烧生命;失去理想,人生会黯淡无光,你会走上哪条路?
叶顾怀没办法选,更不能替挚友去选,他能做的,唯有尊重。
对于陆昭的状况,朋友们都看得很清,纷纷表示,如果陆昭有难,大家一定鼎力相助。
谁也没有想到,陆昭会死得那么突然。
叶顾怀放下筷子,看着不远处乌压压的车队,眸光极冷。
这一年来,他始终在追查,试图还原那一日的真相。
陆昭武功极高,防备心也很重,想要杀他,而且是腰斩这么酷烈的死法。唯二的可能,要么就是陆昭中了暗算,无法发挥全部的实力;要么大宗师出马,放下身段,不要脸面,与他人一起围攻陆昭。
否则,以陆昭的武功、心智和反应能力,就算死,也能闹个天翻地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几乎听不到消息。
不仅如此,叶顾怀还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陆昭的死。
若不是陆昭,梁王早死在流亡的路上。梁王一向以明君自居,正是经营自己厚待臣子的形象,以笼络人才,富国强兵的时候。陆昭又是法家的代表人物,被各国各家各派尊为“陆子”,在政界和学术界都有极高的地位,他的死,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这几年来,梁国在这对君臣合力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俨然有问鼎中原的架势。杀死陆昭,无异于自断一臂,梁王又不是老糊涂,为什么要那么做?
叶顾怀查了许久,发现陆昭死亡的前一日,刚好接见了卫国的使者,典客王寿。所以,今天,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不要急。”叶顾怀对自己说,“害了老陆的,一个都跑不掉。”